第335章 壽禮（中）

　　曹颙與伊都立兩個，壹個年方弱冠，壹個是三十來許。兩人都穿著光鮮，騎馬並行，也是顯得有些紮眼。
　　今兒卻是壹個好天，碧空如洗，萬裏無雲。道路兩側，楊葉金黃，秋意正濃。
　　前門大街，已經是人來人往，各種吆喝聲夾雜在壹起，顯出分外熱鬧。偶爾經過茶館酒樓，傳來的陣陣酒香亦是勾人。
　　伊都立勒了馬韁，笑著對曹颙道：“在這衙門也耽擱了半日，肚子裏也有些空了，要不咱們先尋個地方墊吧墊吧，再去琉璃廠那邊。早就想同孚若喝壹盅，因先前妳在孝期，也是不便宜。”
　　曹颙早上就喝了半碗粥，現下也是有些餓了，便笑著說：“如此正好，小子也早就想請大人吃酒的，擇日不如撞日，今日請容小子做東。”
　　伊都立擺擺手，道：“我臉皮厚，吃妳壹頓，也是高興地。只是該快換了這稱呼，雖說從小二那邊親戚算起，我這個長輩當之無愧。只是壹碼是壹碼，妳我年數也相差不大，別壹口壹個‘大人’了，沒得叫我羞臊。瞧妳平日同十三爺、十六爺都是平輩相交，可沒講究這些輩分。在我面前，孚若也別再這般客套，咱們平輩輪交就是。”
　　曹颙笑笑，沒有多說。到底是要看在兆佳氏面上，對兆佳府那邊的姻親，曹颙都是跟著曹頌叫，也算是恭謹。伊都立這話可以這般說，但是曹颙也不好太過隨意。
　　正好右手有個酒樓，看著也算是潔凈，兩人便下了馬。待進了店來，小二迎了來過。兩人要了個雅間，隨意點了幾個菜，便打發小二先送酒上來。
　　經過這壹次外蒙古之行，曹颙的酒量已經是今非昔比。去時還好，眾人心中有事，加上天氣好暖和，並不覺得難熬；返程時，因完結了差事，塞外天寒，眾人途中遇到鎮子，都是裝滿酒囊，用來解乏去寒。
　　蒙古那邊賣的酒，都是中原販過去的燒刀子，最是烈性。壹來二去的，連曹颙這種酒量淺的，也鍛煉出來，半斤八兩的不成問題。
　　少壹時，小二端了幾道壓桌兒小菜與酒水過來。四盤小菜，兩葷兩素，葷的是拌牛蹄筋、小酥魚兒，素的是鹹杏仁、芥末堆兒。
　　曹颙把盞，給伊杜立斟滿酒，隨後給自己也倒上，兩人先幹了壹盅。
　　伊杜立放下酒盅，夾了口小菜，送到嘴裏，隨後搖了搖頭道：“許是將入冬的緣故，如今這些都不耐煩吃，就惦記著涮鍋子。守著熱乎乎的鍋子，來上壹盤‘上腦’、‘黃瓜條’什麽的，這小日子就滋潤了。”
　　曹颙點點頭，附和道：“就是，要選口外的羊肉，方顯正宗。”
　　伊杜立聞言，看了曹颙幾眼，不禁笑道：“原以為就我這樣混日子的，才喜歡琢磨這些吃食，沒想到孚若也好這口兒。素日瞧著妳正經八百的模樣，還當妳是道學君子。”說到這裏，卻是想起壹事來，問道：“對了，頭些年，像是聽過九爺名下的陶然居，用得是妳們家的廚子，有沒有這回事？”
　　曹颙壹怔，腦子裏出現兩個頭發斑白的胖廚子，於師傅與田師傅。林下齋像是很遙遠的事了，說起來那是他在這世上的第壹桶金。前後收益十余萬兩，在他姐姐曹佳氏出嫁時也算是借了大力。
　　平郡王那邊的宗親故舊，不敢小覷曹佳氏這位包衣出身的福晉，除了是宮裏指婚外，同那些豐厚的嫁妝有些幹系。包衣出身又如何？畢竟是帝王心腹，江南數壹數二的人家。
　　曹颙還記得，想當年他與於田兩位師傅琢磨那些“獨家菜單”時的雀躍。壹道道熟悉的美食出來，曹颙也多少解了些“思鄉之情”。
　　伊杜立見曹颙不吭聲，道：“若是妳不知，那約莫著是傳言了！”
　　曹颙道：“不是傳言，這幾年我不曉得他們換沒換廚子，若是沒換的話，應該是曹家舊識。”
　　他口中的舊識卻不是於田兩位師傅，畢竟這兩位師傅算算年歲，也都是七老八十的人，哪裏還能操刀下廚。這邊陶然居的廚子是兩位師傅的兒子，曹颙在江寧時也見過的。
　　“嘖嘖，孚若不在京裏，所以不曉得。鬼節那晚，陶然居失火了，燒死了不少人。有個大師傅說是身子骨不舒坦，去澡堂子拔火罐去了，這才得以幸免。稀奇的是，當天晚上，這廚子也暴斃在自己家中。事情鬧得大發，順天府與步軍都統衙門都去人了，後來不曉得九爺怎麽走動的，強壓了下來。”伊杜立唏噓道。
　　伊杜立所說的“鬼節”指的是七月十五中元節，曹颙心裏算算時日，聖駕是七月二十壹從熱河，他自己是七月低離開的營地。期間，九阿哥壹直在隨扈。
　　伊杜立聽曹颙沒說話，又道：“雖是九爺那邊使人將這事從順天府與步軍都統衙門壓下來，只當是尋常失火。但是那晚明晃晃的大火，當街坊鄰居趕過來救火時，雖是聽著裏面哭爹叫娘的喊救命，卻是沒壹個跑出來的……外邊，被人別了門了……”
　　曹颙聽著咂舌，這是明晃晃地謀殺，是誰吃了豹子膽，敢同九阿哥在京城對著幹？九阿哥雖是儲位無望，但是畢竟是皇子阿哥，天家血脈。
　　伊杜立接著說道：“……這大家私下裏都說，是惡鬼索命呢……這京裏的買賣人家，若是有些背景的還好，根基不深的，這十多年也被禍禍了不少家。上吊跳河的，死了怎麽也得有十個八個的。聽說活活燒死了三十多人，很多人燒得只剩下肚子腸子……就算是真有冤鬼，這恨也撒得不是地方……”
　　兩人就壹般，壹邊喝酒，壹邊講著陶然居之事。就在伊杜立說得聲情並茂，曹颙也聽得聚精會神之際，便聽到“嚶嚶”地傳來女子的哭聲。
　　伊杜立立時收聲，驚詫地看了曹颙壹眼。曹颙也覺得陰風陣陣，有些不自在。但這青天白日的，哪裏會有什麽鬼怪？
　　兩人仔細聽了，原來聲音是從隔壁雅間傳出來的。
　　曹颙雖不愛多事，但是伊杜立半壺小酒下肚，便有些長腰子。聽著這“嚶嚶”的聲，他不曉得怎麽生出憐花之心來，打座位上起來，高喊道：“小二，小二……”
　　小二聽到招呼，忙不叠地跑了過來，躬身笑道：“這位爺，您是要添酒，還是要加菜？”
　　伊杜立眨了眨眼睛，使勁用手壹胡虜：“不添酒，爺也不加菜……妳給爺說說，這隔壁坐的是什麽客？這哭來哭去，聽得人鬧心。莫不是有哪家的惡少在此，調戲良家婦女？”
　　小二見他醉態可掬，心裏很是好笑，能拋頭露面的，哪裏有什麽正經良家婦人？心裏想著，面上卻還是恭敬地回道：“爺您誤會了，隔壁就是壹女客，像是遇到什麽煩心事，要了兩壺酒。這許是醉了，要不小的過去說說？”
　　伊杜立聽了，搖頭晃腦道：“聽她哭得這般委屈，指定是受了欺負，爺我過去瞧瞧，這天子腳下，還是好人多啊！”說著，也不管那小二，出門往隔壁去。
　　小二唬了壹跳，不管這婦人是良家，還是娼門，若是在店裏鬧出點事來，不就是砸了飯碗麽？
　　伊杜立帶著酒氣，也有著幾分橫勁兒，小二不敢去攔，見曹颙這同行而來的客人，還清醒著，便求道：“爺啊，您可千萬幫著攔壹攔，小的這就請掌櫃的過來！”
　　曹颙第壹次見伊杜立醉酒，沒想到他是這個酒品，心裏也有些後悔。他對那小二道：“沒事兒，我攔著他，妳也別聲張。悄聲叫掌櫃上來侍候。省得鬧出點兒什麽，兩下都不好看！”
　　小二躬身應了，曹颙大步出去，跟著伊杜立身後進了隔壁雅間。
　　酒桌上，擺著滿滿當當的壹桌子菜，卻是只動了幾筷子，酒桌邊上，壹個穿著緋紅衣衫的女子趴在桌子上，“嚶嚶”地哭著。
　　聽到有人進屋，她隨手將桌邊的酒盅沖門口扔了過來，壹邊慢悠悠地擡頭，壹邊開口怒道：“賤婢，叫妳在車上等我，妳還敢上來……”
　　雖然是嬌呵之下，但是這番梨花帶雨的模樣也看得伊杜立身子發麻。他家中妻妾通房也是壹堆，但是男人有幾個不好色的。更不要說酒是色媒人。他竟是看著那酒盅飛過來，避也沒避。
　　到底是女人家，能有多少力氣，那酒盅砸了伊杜立肩膀壹下，便墜到地上，摔了個粉碎。
　　曹颙低著頭，跟在伊杜立身後進來，正想著怎麽不傷顏面地將伊杜立架走。聽到這酒盅落地的聲音，他嚇了壹跳，擡頭望去，與座位上那女子望了個正著。
　　不知為何，曹颙瞧著這女子有些面慌的，像是哪裏見過壹般。
　　那女子擡頭，見進來兩個大男人，酒醉之下，壹時還沒反應過來味兒來。她正醉眼瞧著，待看到那後邊的曹颙，不禁睜大了眼睛。
　　她心中酸澀難擋，眼淚簌簌地落下，舉著手指，哭道：“妳……妳好狠的心……”
　　伊杜立聽得迷糊，只當是自己舊日的想好，還在使勁琢磨是哪壹個。
　　曹颙卻是聽了聲音，想起壹人來，仔細看了兩眼，可不正是楊氏瑞雪。
　　楊瑞雪闔上眼睛，淚如雨下。
　　曹颙頓了頓，問道：“白少夫人，妳怎麽在此？”
　　“白少夫人……白少夫人……”楊瑞雪抹了壹把眼淚，打坐位上起來，晃晃悠悠地湊上前來，笑著說道：“如今，哪裏還有什麽白少夫人……奴兒……曹爺可以喚奴兒楊奶奶、楊東家、楊姑娘……”邊說，邊走，卻哪裏走得穩，壹下子堆縮到地上。
　　剛好坐在方才落地的酒盅碎片邊，因她手心著地，正好紮了個正著。
　　她“哇”了壹聲，大哭起來，舉著受傷的手掌哭道：“疼……好疼……”
　　曹颙本就同她沒什麽交情，又想起她方才說不再是“少夫人”，以為她被夫家休了。
　　現下，見她滿手血淋淋的，哭得孩子壹般，曹颙嘆了口氣，回頭叫掌櫃的使人請個郎中過來。
　　伊杜立雖是帶著醉意，卻也聽出來，面前這美艷的女子是曹颙的舊相識。雖是想要上前攙扶她起來，但是顧及到曹颙，便沒有挪步。
　　曹颙想著楊瑞雪過去所為，不願意同她糾葛太多，便也止步不前。
　　楊瑞雪聽說要請郎中，哭著搖頭道：“不要看郎中，不要看郎中……藥……藥裏有毒……”
　　曹颙見她這般孩子氣，又好氣、又好笑，上前道：“白……楊姑娘，妳是同誰出來的？曹某叫人喊了過來，送妳回去吧？”
　　楊瑞雪使勁地搖搖頭，道：“不回去，今兒不回去！今兒奴兒生辰呢，奴兒要快活快活！”說到這裏，撅了嘴巴，對曹颙嬌聲道：“曹爺倒是好自在……奴兒沃雪姐姐卻是沒有著落。這說起來，奴兒還要叫曹爺姐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