赘婿

愤怒的香蕉

历史军事

武朝末年,岁月峥嵘,天下纷乱,金辽相抗,局势动荡,百年屈辱,终于望见结束的第一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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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四九章 煮海(八)

赘婿 by 愤怒的香蕉

2019-2-1 17:32

  从难得的从沉睡之中醒来,恍然间,像是做了一个遥远的梦。
  四月二十三的清晨,周佩起来时,天已经渐渐的亮起来。初夏的早晨,脱离了春日里烦闷的湿气,院子里有轻盈的风,天地之间澄净如洗,犹如儿时的江宁。
  她在空旷庭院中间的凉亭下坐了一会儿,旁边有欣欣向荣的花与藤蔓,天渐明时的庭院像是沉在了一片安静的灰色里,远远的有驻守的卫兵,但皆不说话。周佩交握手掌,唯独此时,能够感觉出自身的单薄来。
  以凡人之身,一己之力,涉足这个复杂的大世界,推动众多事情,厘清千千万万的关系,有时候一言决人生死,也有些时候,连续数日不能安睡。时间久了,会觉得自己不再是自己,仿佛罩上了一层巨大的躯壳。但这些当然都是假象。
  这一年她三十岁,在世人眼中,不过是个孤僻又狠毒,软禁了自己的丈夫,掌握了权力后令人望之生畏的老女人。官员们过来时大都战战兢兢,比之面对君武时,其实更加害怕,道理很简单,君武是太子,就算过于铁血勇毅,将来他总得接手这个国家,很多事情即便有相反的想法,也终究能够沟通。
  她却不同,她站在君武的背后,以女子之身支撑着弟弟做事,身边无人陪伴,丈夫也已经被软禁了起来。纵然表面上话语柔和,背过脸去却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的——外界对于她,大都如此揣度。
  其实,还能怎样去想呢?
  她想起已经死去的周萱与康贤。
  预定让她接下成国公主府的产业时,她还只是十多岁的少女,随着成亲,担子也压在了肩膀上。初时还不曾察觉,等到反应过来,已经被事情推着跑了,老师也造反了,国破家亡了,每一天都有数不清的事情——当然她也可以扔开当做不曾看到,但她终究没有这样做。
  待到再站住时,三十岁的光景压在了面前,丈夫成了十恶不赦的坏人,婚姻也完了。被世俗人定义的幸福一生,与她之间已遥远得看也看不见。
  定下神来想想时,周萱与康贤的离去还仿佛近在眼前。人生在某个不可察觉的瞬间,霎然而逝。
  她捡起凉亭边的树木枝条,拿在手中,像是一把剑。十余年前她从汴梁回来之后,周萱曾教她剑舞,皇姑奶奶在家人面前性情温和,但掌握成国公主府巨大的权力和产业,也有其威严与杀伐的一面,在她接触公主府事物之初,老人在私下里曾教她舞剑。
  “剑有双锋,一端伤人,一端伤己,世间之事也大都如此……剑与世间万事的有趣,就在于那将伤未伤之间的分寸……”
  周佩的运动能力不强,对周萱那大气的剑舞,其实一直都没有学会,但对那剑舞中教导的道理,却是很快就明白过来。将伤未伤是分寸,伤人伤己……要的是决断。明白了道理,对于剑,她从此再未碰过,此时想起,却不由得悲从中来。
  她回想着当初的画面,拿着那木条站起来,缓缓跨步将木条刺出去,随着八年前已经死去的老人在晨风中划动剑锋、挪动步伐……剑有双锋,伤人伤己,十余年前的少女终于跟不上了,于是换成了如今的长公主。
  成舟海从外头进来,随后在院门处无声地退了两步,周佩舞了几剑,停下来望向院门,成舟海才过来:“殿下好兴致啊。”
  “先生这么早。”
  “等着消息,昨夜不曾回去。”成舟海笑了笑,“殿下精神不错。”
  周佩将树枝放在一边:“不知为何,昨夜忽然睡了个好觉,到得天明时,才做了个梦。梦见什么倒是忘了。”
  康贤、周萱去世之后,周佩对于成舟海最为倚重,双方亦师亦友,对于彼此的情况也是熟悉。自身边压力渐大,周佩常常失眠,睡不着觉,也有许多医官看过,但用处不大。待到女真人打来,周佩忧心忡忡,熬夜更是日常。她年纪不到三十,表面上还撑得住,但身边的人时常为之着急,此时听得周佩睡了个好觉,成舟海倒是愣了愣。
  “殿下气定神闲,有谢安之风。”他拱手奉承一句,随后道,“……或许是个好兆头。”
  他先前说在“等着消息”,事实上这几天来,临安城中的许多人都在等着消息。四月十八,原本剑指常州的希尹大军转向,以高速奔袭镇江,同日,阿鲁保大军亦展开配合,摆出了要不顾一切强攻镇江的姿态,暂时还没有多少人能够确定这一着的真假。
  在此时的江南,西面江宁,东面镇江,是封锁长江的两个支点,只要这两个支点仍旧存在,就能够死死拖住宗辅大军,令其无法放心南下。
  如今,江宁一方已经成为核心战区,镇江由君武坐镇,负责应对希尹、银术可率领的这支军队,几个月来,双方搏命厮杀,互不相让,君武希望尽快击溃希尹——甚至是以人海战术拖垮希尹。
  而希尹一方,在大的战略上,存在两个方向:其一、不再理会后勤供给的锻炼,沿着太湖地区富庶的地段不断南下,攻城略地、就食于民,这中间,镇江至临安,四百里的距离,处处都是富庶的城池,临安城中又是人心浮动情况复杂,只要希尹能将这支女真最精锐的部队杀过四百里,抵达临安城,再配合兀术军队的力量,武朝的人心,随时可能就此崩塌。
  第二、配合宗辅破坏长江防线,这中间,自然也包含了攻镇江的选项。甚至在二月到四月间,希尹的部队几度摆出了这样的姿态,放话要攻取镇江城,斩杀周君武,令得武朝军队高度紧张,而后由于武朝人的防守严密,希尹又选择了放弃。
  但战争就是这样,尔虞我诈你来我往,每一次都有可能变成真的。至四月十八,希尹再次转向镇江,这中间,武朝军方又得面对几个可能——若是立刻将战线收拢,专心防御镇江,希尹等人也有可能直接南下,攻取常州。而若是希尹真的选择了强攻镇江,那中间流露出来的讯息,就真的耐人寻味且令人恐惧了。
  面对希尹的回头,镇江方向已经严阵以待,临安这边也在等待着新消息的到来——或许在未来的某一刻,就会传来希尹转攻常州、丹阳又或者是为江宁大战分散众人视线的消息。
  这消息,正奔跑在南下的道路上,不久之后,惊动整个临安城。
  ***************
  镇江,士兵一队一队地奔上城墙,晨风肃杀,旌旗猎猎。城墙外头的野地上,无数人的尸体倒伏在爆炸后的坑洞间——女真军队驱赶着抓来的汉人俘虏,就在到达的昨日夜间,以最有效率的方式,趟完了镇江城外的地雷。
  一座一座的投石机正被立起来。自宁毅造反之后,他所推行起来的流水线、标准化生产、分体组装等技术,在某些方向上,甚至是女真一方掌握得更加到位。
  热气球正在晨风中冉冉升起,镇江的城墙上,一只一只的热气球也升了起来,带着强弩的士兵进到热气球的框子里。
  君武正在营帐之中一丝不苟地吃早餐,陪伴着他的,是太子府的四夫人沈如馨。
  沈如馨本就是镇江人,去年在与女真人开战之前,她的弟弟沈如桦被下狱问斩,沈如馨在江宁吐血病倒,但终于还是撑了过来。今年年初江宁告急,君武将家中妻妾与孩子迁往了安全的地方,唯独将沈如馨带到了镇江。
  当初搜山检海,君武到处逃亡,双方因相依为命而走到一起,如今也是类似于相依为命的状况了。
  吃早餐的过程中,有士兵进来报告各部换防已完成的情况,君武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不久之后,他吃完了东西,沈如馨过来为他整理衣冠,夫妻俩随后一道出去。天空绵云如絮,一朵朵的飘过长江边的这座大城。
  关于战争的准备与动员,在昨天就已经做好,军营之中正笼罩着一股奇异的气氛。希尹的强攻镇江,是整个战役中最为疯狂也最可能底定战局的一着。八年经营,十万大军镇守镇江,也并非弱旅,在君武铁了心想要耗死希尹部队的此时,对方掉头强攻镇江,在战略上来说,是孤注一掷的选择。
  如果镇江守住了,希尹的部队,可能被四周涌来的武朝军队重重包围,君武将会完成击溃屠山卫的目标,女真人的第四次南征,也将由此瓦解。
  但考虑到希尹的运筹能力与赫赫威名,他做出了这样的选择,就很可能意味着在先前几个月的博弈里,有某些破绽,已经被对方抓住了。
  “击败完颜希尹,我就可能换来这天下的太平……”在前一天的夜里,君武握着妻子的手,这样说道,“但若是不能取胜,那很可能……你我同死于此。”
  我的心中,其实是很怕的……
  气温与阳光都显得温柔的上午,君武与妻子走过了军营间的道路,士兵会向这边行礼。他闭上眼睛,幻想着城外的对手,对方纵横天下,在战阵中厮杀已有数十年的时间,他们从最弱小时毫不屈服地杀了出来,完颜希尹、银术可……他幻想着那纵横天下的气魄。如今的他,就站在这样的人面前。
  他也想起了在江宁时的老师,想起他做出那一件一件大事时的选择,人在这个世界上,会遇上老虎……我把命摆出来,我们就都一样……华夏之人,不投外邦……别想活着回去……
  凛凛人如在、谁云汉已亡……他跟闻人不二开玩笑说,真希望老师将这幅字送给我……
  我把命摆出来。
  他想。
  我不会退了……
  ……
  镇江城外,巨大的热气球飞向城墙,不久后,洒下大片大片的传单。同时,有肩负劝降与宣战使命的使者,走向了镇江的城门。
  巳时二刻,使者抵达镇江大营,对着君武与镇江众多将领提出了劝降:“……在先前的数月时间里,谷神大人麾下的使者已经陆续策划和劝降了诸位当中的数位将军,我们在临安、在整个武朝,亦策动了众多官员与身负名望之人的支持。谷神大人必以最快的速度拿下镇江,镇江必不可守,为向诸位说明形势,避免不必要的伤亡,谷神大人命我带来部分表态大员的名单与证据,另外,也命我向诸位表明,此次大战一开,无论胜负,将来参战的诸位于我金国,皆为必杀之人!九族不赦……”
  使者在说话中,将大叠“降金者”的名单与证据呈上君武的面前。营帐之中已有将领蠢蠢欲动,要过来将这惑乱人心的使者杀死。君武看着桌上的那叠东西,挥手叫人进来,绞了使者的舌头,随后将东西扔进火盆。
  “这是宁毅当年剿灭梁山之计的翻版,拾人牙慧,谷神不过如此……我本欲留你性命,但既出此计策,你明白自己不可能活着回去了。”
  满口是血的使者在地上狰狞地笑起来……
  午时,使者的人头被挂上城门,完颜希尹在城外,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
  四月二十二下午,镇江之战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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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车穿过城市的街道,往皇宫里去。秦桧坐在马车里,手握着传来的讯息,微微的颤抖,他的精神高度集中,脑海里盘旋着各种各样的事情,这是每逢大事时的紧张,以至于直到马车外的御者唤了他好几声后,他才反应过来,已经到地方了。
  穿过重重宫殿间长长的道路,秦桧在御书房侧面的起居室中见到了周雍,皇帝穿着宽大的袍子,头发凌乱,衣带都不曾系好,坐在床榻边上,手中拿着几张纸,看来憔悴又失魂落魄,秦桧进来请安行礼后许久,周雍才回过神来。
  “消、消息知道了?”周雍瞪着眼睛。
  “……回陛下,知道了。”
  “希尹冲镇江去了,希尹攻镇江了……希尹为什么攻镇江……所有人都说,镇江是死地,为什么要攻镇江。”周雍挥了挥手上的纸,“秦卿,你来说,你说……”
  “臣、臣也拿不准……”秦桧犹豫了片刻,屈膝跪下了,“臣有罪……”
  周雍愣在了那儿,然后手中的纸张挥舞:“你有什么罪!你给朕说话!希尹为何攻镇江,他们,他们都说镇江是死路!他们说了,希尹攻镇江就会被拖在那里。希尹为何要攻啊,秦卿,你以前跟朕提起过的,你别装傻充愣,你说……”
  “臣、臣不敢妄言……”
  周雍吼了出来:“你说——”
  “那或许是……”秦桧跪在那儿,说的艰难,“希尹有了万全之策……”
  房间里安静下来,周雍又愣了许久:“朕就知道、朕就知道,他们要动手了……那帮畜生,那帮汉奸……他们……武朝养了他们两百多年,他们……他们要卖朕的儿子了,要卖朕了……若是让朕知道是什么人,朕诛他九族……诛他十族、诛……诛他十一族……”
  他如此喃喃地念叨了一阵,转向秦桧:“秦卿,有什么办法?要救朕的儿子,有什么办法?镇江周围,常州有兵……有多少人可以派过去,从江宁派水师行不行,那些人……信不信得过,秦卿,你要帮朕,朕的儿子不能有事……你给朕起来!”
  秦桧跪在那儿道:“陛下,不用着急,战场局势瞬息万变,太子殿下英明,必定会有对策,或许常州、江宁的士兵已经在路上了,又或许希尹虽有计策,但被太子殿下识破,那样一来,镇江便是希尹的败亡之所。咱们这两边……隔着地方呢,实在是……不宜插手……”
  “朕知道那帮人是什么东西!朕知道那帮人的德性!朕知道!”周雍吼了出来,“朕知道!就这朝堂上还有多少大员等着卖朕呢!看看靖平时那帮人的怂样!朕的儿子!冲在前头!他们还要拖后腿!还有那黑旗!朕已经放出善意了!他们什么反应!就知道杀人杀人!锄奸!君武是他的弟子!出兵啊出兵啊!就如秦卿你说的那样!黑旗也只是为了博名声!等着杀朕呢——谁能帮帮君武——”
  周雍歇斯底里,吼得整个宫殿都在震动,到得后来,面现凄然之色,嘴边已经满是唾沫。秦桧爬了起来躬身在一旁,周雍手臂颤抖着在殿内走,时而发出呢喃自语,后来又有低声说话:“秦卿你说得也对,总有办法的、总有办法的,或许前面已经看穿希尹的计策了,有办法的……急也没有用啊,急也没用……”
  他自我安慰了许久,又安静了许久。秦桧直了直身子:“事到如今,也只能等待前线的战报了。”
  他的声音没有了先前的惶然,隐隐间,蕴含着令感到人踏实的力量,周雍点了点头,不一会儿,坐到床沿上。
  “朕要君武没事……”他看着秦桧,“朕的儿子不能有事,君武是个好太子,他将来一定是个好皇帝,秦卿,他不能有事……那帮畜生……”
  天光从窗户和门口斜斜地照射进来,凉爽的风抚动殿内的薄纱,将皇帝弱小而无力的呢喃浸在了午后的风里。
  ****************
  西南,成都平原一角,牛头县,外界也将这里称为老牛头。
  这里位于华夏军管辖区域与武朝管辖区域的交界之地,地势复杂,人口也不少,但从去年开始,由于派驻这里的老兵干部与华夏军成员的积极努力,这一片区域赢得了附近数个村县的积极认同——华夏军的成员在附近为许多民众无偿帮忙、赠医施药,又开设了私塾让周围孩子免费上学,到得今年春天,新地的开垦与种植、民众对华夏军的热情都有了大幅度的发展,若在后世,算得上是“学雷锋先进县”之类的地方。
  宁毅因此过来对驻派这里的先进人员进行表彰,下午时分,宁毅对集合在牛头县的一些年轻军官和干部进行着讲课。
  “……有时候,有些事情,说起来很有意思……我们如今最大的对手,女真人,他们的崛起非常迅速,曾经生于忧患的一代人,对于外界的学习能力,接受程度都非常强,我曾经跟大家说过,在攻打辽国时,他们的攻城技术都还很弱的,在覆灭辽国的过程里迅速地提升起来,到后来攻打武朝的过程里,他们集合大量的工匠,不断进行改良,武朝人都望尘莫及……”
  “……但与此同时,等到环境安逸下来,他们的第二代第三代,腐坏得非常快,参谋部的大伙儿开玩笑,如果没有我们在小苍河的几年大战,给了女真人高层以警醒,如今江南大战的状况,恐怕会截然不同……女真人是征服了辽国、几乎荡平了天下才停下来的,当年方腊的起义,是法平等无有高下,他们停下来的速度则快得多,只是打下了杭州,高层就开始享乐了……”
  “……诸位不用笑,我们华夏军同样的面临这个问题……在这个过程里,决定他们前进的动力是什么?是文化和精神,最初的女真人受尽了苦难,他们很有紧迫感,这种忧患意识贯穿他们精神的全部,他们的学习非常迅速,但是太平了就停下来,直到我们的崛起给予他们不踏实的感觉,但如果天下太平了,他们将注定走向一个迅速滑落的曲线里……”
  “……我们要重视这件事情,我们也会滑入这样的曲线,小苍河的抗争、西北的艰难,已经过去好几年了,我们又打下了成都平原,武朝一塌糊涂……我们甚至开始盲目地乐观……”
  他在课堂中说着话,娟儿出现在门外,立在那儿向他示意,宁毅走出去,看见了传来的加急讯息。
  “……希尹攻镇江,情况可能很复杂,总参那边传话,要不要立刻回去……”
  宁毅将那讯息折起来,目光望向外头的小县城:“鞭长莫及,赶回去又能怎么样……我们这里有更重要的事情。”
  娟儿点了点头,正要离开,宁毅伸手碰了碰她的手臂:“放出消息,我们明早启程。”
  “是。”
  ……
  与老牛头相隔八十余里,西瓜带着人,策马狂奔入张村。
  马队犹如旋风,在一家人此时居住的院落前停下,西瓜从马上下来,在院门前玩耍的雯雯迎上来:“瓜姨,你回来啦?”
  “雯雯,瓜姨有事,下次给你带好吃的……”西瓜的话语留在空中,人影已经飞奔至十余丈外的院子里,迅速地冲进书房,只有苏檀儿在其中整理东西:“西瓜?”
  “相公呢?他人去哪了?”
  “他……出去两天了,为的是那个……先进个人……”
  “他去了老牛头?”
  “嗯。”苏檀儿点了点头,目光也开始变得严肃起来,“怎么了?有问题?”
  “相公什么时候去的?”
  “前天中午,说起来,昨晚应该就到了。老牛头在边上,这个时候,武朝人要动手?那边有驻军的……”
  “说的就是他们……”西瓜低声说了一句,苏檀儿微微一愣:“你说什么?”
  “我也不确定,希望……是我多想。”西瓜的目光稍显犹豫,过得片刻,如风一般陡然消失在房间里,“我会立刻赶过去……你别担心。”
  ……
  老牛头。
  讲完了课,从山坡上下去是一条穿过了县城的河流,夕阳正要落下,渚清沙白,宁毅站在河边,看了片刻。
  之后,拜访的人来了……
第八五〇章 滔天(一)
  夕阳西下,远处青绿的田野在风里微微摇摆,爬过眼前的小山坡上,放眼望去开了许多的野花。成都平原的初夏,正显得太平而宁静。
  宁毅与牛头县的县长陈善钧从山脊上走过去,一面走,陈善钧一面指着前方的土地,向宁毅介绍着来此之后的工作情况。
  这陈善钧四十岁出头,样貌端方正气。他出身书香门第,祖籍在中原,家里人死于女真刀下后加入的华夏军。最开始意志消沉过一段时间,待到从阴影中走出来,才渐渐展现出非凡的事务性能力,在思想上也有着自己的涵养与追求,乃是华夏军中重点培养的干部,待到华夏军从和登三县杀出,便顺理成章地放在了关键的位置上。
  “……去年到这边之后,杀了原本在这里的大地主皇甫遥,然后陆陆续续的,开了四千多亩地,河那边有两千多亩,县城另一边还有一块。加在一起,都发给出过力的百姓了……附近村县的人也常常过来,武朝将这边界上的人当敌人,总是提防他们,去年大水,冲了田地遭了灾祸了,武朝官府也不管,说他们拿了朝廷的粮转头怕是要投了黑旗,嘿嘿,那我们就去救济……”
  “……所以到了今年,人心就齐了,春耕是我们带着搞的,如果不打仗,今年会多收很多粮……另外,中植县那边,武朝县令一直未敢上任,恶霸阮平邦带着一帮子人横行无忌,怨声载道,已经有许多人过来,求我们主持公道。最近便在做准备,若是情况良好,宁先生,咱们可以将中植拿过来……”
  “……牛头县又叫老牛头,过来之后方才知道,便是以咱们脚下这座小山取的名,宁先生你看,那边主脉为牛头,咱们这边弯下去,是其中一只弯弯的牛角……牛头饮水,有富庶丰饶的意境,实际上地方也是好……”
  一行人走过山脊,前方河流绕过,已能见到晚霞如火烧般彤红。来时的山脊那头娟儿跑过来,远远地招呼可以吃饭了。陈善钧便要告辞,宁毅挽留道:“还有许多事情要聊,留下来一起吃吧,其实,反正也是你做东。”
  于是便一路往回走,到了能看见下方县城的院子里一同用餐,天边的红霞渐渐隐没了,火把燃起来,陈善钧说起发生在牛头县的好人好事,宁毅听了笑着附和。
  陈善钧的性格本就热情,在和登三县时便时常帮助周围人,这种温暖的精神感染过许多同伴。老牛头去年分地、垦荒、兴修水利,发动了许多百姓,也出现过不少感人的事迹。宁毅此时跑来表彰先进个人,名单里没有陈善钧,但事实上,许多的事情都是被他带起来的。华夏军的资源渐渐已经没有先前那般匮乏,但陈善钧平日里的作风依旧节俭,除工作外,自己还有垦荒种地、养鸡养鸭的习惯——事务繁忙时当然还是由士兵帮忙——养大之后的肉食却也大多分给了周围的人。
  武朝的儒学教育并不提倡过度的节俭,陈善钧这些如苦行僧一般的习惯也都是到了华夏军之后才渐渐养成的。另一方面他也颇为认同华夏军中引起过讨论的人人平等的民主思维,但由于他在学问方面的习惯相对稳重内敛,在和登三县时,倒并未展现这方面的锋芒。
  此时,天色渐渐的暗下来,陈善钧放下碗筷,斟酌了片刻,方才提起了他本就想要说的话题。
  “……这几年来,我一直觉得,宁先生说的话,很有道理。”
  院子里的房檐下,火把在柱子上燃着,小桌子的这边,宁毅还在吃鱼,这时候只是微微抬头,笑道:“什么话?”
  陈善钧面上的神色显得放松,微笑着回忆:“那是……建朔四年的时候,在小苍河,我刚到那儿,加入了华夏军,外头已经快打起来了。当时……是我听宁先生讲的第三堂课,宁先生说了公平和生产资料的问题。”
  宁毅挑着鱼刺,笑着点头:“陈兄也是书香门第出身,谈不上什么讲课,交流而已……嗯,回想起来,建朔四年,那时候女真人要打过来了,压力比较大,说的也都是些很大的问题。”
  “不不不,我这书香门第是假的,小时候读的就不多。”陈善钧笑着,“老实说,当时过去那边,心境很有些问题,对于当时说的那些,不太上心,也听不懂……那些事情直到小苍河败了,到了和登,才忽然想起来,后来一一印证,先生说的,真是有道理……”
  他缓缓说道这里,话语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伸手摆正眼前的碗筷,目光则在追溯着记忆中的某些东西:“我家……几代是书香门第,说是书香门第,其实也是周围十里八乡的地主。读了书以后,人是善人,家中祖爷爷祖奶奶、爷爷奶奶、父母……都是读过书的善人,对家中帮工的农人也好,谁家伤了病了,也会上门探看,赠医施药。周围的人全都交口称赞……”
  “家中门风严谨,自小祖辈父辈就说,仁善传家,可以千秋百代。我自幼正气,嫉恶如仇,书读得不好,但向来以家中仁善之风为傲……家中遭逢大难之后,我悲愤难当,想起那些贪官狗贼,见过的许多武朝恶事,我觉得是武朝该死,我家人如此仁善,年年纳贡、女真人来时又捐了半数家当——他竟不能护我家人周全,本着这样的想法,我到了小苍河……”
  他望着桌上的碗筷,似乎是无意识地伸手,将摆得稍稍有些偏的筷子碰了碰:“直到……有一天我忽然想明白了宁先生说过的这个道理。生产资料……我才忽然明白,我也不是无辜之人……”
  宁毅点了点头,吃东西的速度稍稍慢了点,随后抬头一笑:“嗯。”又继续吃饭。
  “话可以说得漂亮,持家也可以一直仁善下去,但祖祖辈辈,在家中务农的那些人仍旧住着破房子,有的人家徒四壁,我一生下来,就能与他们不同。其实有什么不同的,那些农家孩子如果跟我一样能有读书的机会,他们比我聪明得多……有的人说,这世道就是这样,我们的祖祖辈辈也都是吃了苦慢慢爬上去的,他们也得这样爬。但也就是因为这样的原因,武朝被吞了中原,我家中妻儿父母……该死的还是死了……”
  宁毅将碗筷放了下来。
  陈善钧在对面喃喃道:“肯定有更好的办法,这个天下,将来也肯定会有更好的样子……”
  入夜的牛头县,凉爽的夜风起了,吃过晚饭的居民逐渐的走上了街头,其中的一部分人互相交换了眼色,朝着河边的方向慢慢的散步过来。县城另一侧的军营当中,正是火光通明,士兵们集结起来,正要进行夜间的操练。
  老牛头山腰上的院子里,宁毅于陈善钧相对而坐,陈善钧嘴角带着笑容缓缓地说着他的想法,这是任谁看来都显得友好而平静的沟通。
  “一如宁先生所说,人与人,其实是一样的,我有好东西,给了别人,别人会心中有数,我帮了别人,别人会知道报答。在老牛头这里,大家总是互相帮忙,慢慢的,这样愿意帮人的风气就起来了,同样的人就多起来了,一切在于教化,但真要教化起来,其实没有大家伙儿想的那么难……”
  宁毅笑着点头:“其实,陈兄到和登之后,最初管着商业一块,家中攒了几样东西,但是后来总是给大伙儿帮忙,东西全给了别人……我听说当时和登一个小兄弟成亲,你连床铺都给了他,后来一直住在张破床上。陈兄高风亮节,许多人都为之触动。”
  陈善钧微微笑了笑:“刚开始心中还没有想通,又是自幼养成的风气,贪图逸乐,日子是过得比别人好些的。但后来想得清楚了,便不再拘泥于此,宁先生,我已找到足够献身一生的视野,床是好是坏、茶是浓是淡,有何在乎的……”
  他继续说道:“当然,这其中也有许多关窍,凭一时热情,一个人两个人的热情,支撑不起太大的局面,庙里的和尚也助人,终究不能惠及大地。这些想法,直到前几年,我听人说起一桩往事,才终于想得清楚。”
  “什么往事?”宁毅好奇地问道。
  “那时候我尚未至小苍河,听说当年先生与左公、与李频等人坐而论道,曾经提起过一桩事情,叫做打土豪分田地,原来先生心中早有计较……其实我到老牛头后,才终于慢慢地将事情想得彻底了。这件事情,为何不去做呢?”
  “这世间之人,本就无高下之分,但使这世上人人有地种,再厉行教化,则眼前这天下,为天下之人之天下,外侮来时,他们自然奋勇向前,就如同我华夏军之教导一般。宁先生,老牛头的变化,您也看到了,他们不再浑浑噩噩,肯出手帮人者就这样多了起来,他们分了地,自然而然心中便有一份责任在,有了责任,再加以教化,他们慢慢的就会觉悟、觉醒,变成更好的人……宁先生,您说呢?”
  院子里火把的光芒中,饭桌的那边,陈善钧眼中包含期待地看着宁毅。他的年纪比宁毅还要长几岁,却不由自主地用了“您”字的称呼,心中的紧张取代了先前的微笑,期待之中,更多的,还是发自内心的那份热情和诚恳,宁毅将手放在桌上,微微抬头,斟酌片刻。
  “世间虽有无主之地可以开垦,但大部分地方,已然有主了。他们之中多的不是皇甫遥那样的恶人,多的是你家父母、先祖那样的仁善之辈,就如你说的,他们经历了许多代好不容易攒下的家业。打土豪分田地,你是只打恶人,还是连着善人一起打啊?”
  陈善钧的眼中没有迟疑:“我家固然仁善数代,但女真来时,他们亦避无可避,皆因整个武朝都是错的,他们依规矩做事,亦是在错的规矩里走到了这一步……宁先生,天下已然如此,若真要有新的天下出现,便得有彻彻底底的新规矩。便是善人,占有如此之多的生产资料,也是不该,当然,对于善人,咱们的手段,可以更加温和,但生产资料的公平,才该是这个天下的核心所在。”
  “……让所有人回到公平的位置上去。”宁毅点头,“那若是过了数代,聪明人走得更远,新的地主出来了,怎么办呢?”
  “一切不公平的状态,都来自于生产资料的不公平。”还是没有任何迟疑,陈善钧回答道,在他回答的这一刻,宁毅的目光望向院外天空中的星斗,这一刻,漫天的繁星像是在昭示永恒的含义。陈善钧的声音回荡在耳边。
  “因此,新的规则,当致力于消灭生产资料的不公平,土地便是生产资料,生产资料从此以后收归国家,不再归私人,却也因此,能够保证耕者有其田,国家因此,方能成为天下人的国家——”
  “……嗯。”
  有轻声的叹息从宁毅的喉间发出,不知什么时候,红提警觉的声音传过来:“立恒。”
  她持剑的身影在院子里落下,宁毅从桌边缓缓地站起来,外头隐约传来了人的声音,有什么事情正在发生,宁毅走过院子,他的目光却停留在天空上,陈善钧恭敬的声音响起在后头。
  “在这一年多以来,对于这些想法,善钧知道,包括总参包括来到西南的许多人都已经有过数次谏言,先生心怀仁厚,又太过讲求对错,不忍见天下大乱血流成河,最重要的是不忍对那些仁善的地主士绅动手……然而天下本就乱了啊,为往后的千秋万载计,此时岂能计较这些,人生于世,本就互相平等,地主士绅再仁善,占有那样多的生产资料本就是不该,此为天地大道,与之说明就是……宁先生,您曾经跟人说过从原始社会到奴隶制的改变,曾经说过奴隶制到封建的变化,生产资料的大家共有,便是与之同等的天翻地覆的变化……善钧今日与诸位同志冒大不韪,愿向先生作出询问与谏言,请先生领导我等,行此足可惠及千秋万载之壮举……”
  他的声音对于宁毅而言,似乎响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宁毅走到院门处,轻轻地推开了房门,随行的卫士已经在围头结成一片人墙,而在人墙的那边,聚集过来的的百姓或是卑微或是惶然的在空地上站着,人们仅仅窃窃私语,偶尔朝这边投来目光。宁毅的目光越过了所有人的头顶,有那么一瞬,他闭上眼睛。
  一切都还显得温和,但在这背后,却深深孕育着不安的躁动,随时可能图穷匕见,暴虎冯河。后方的陈善钧低着头躬身行礼,还在说话:“他们并无恶意,先生不必着急……”宁毅对这紧张的一切都不在意。
  他眼前闪过的,是许多年前的那个雪夜,秦嗣源将他注解的四书搬出来时的情景。那是光芒。
  嘿,老秦啊。
  他想。
  看看这里……
  夏夜的清风令人沉醉。更远处,有军队朝这边汹涌而来,这一刻的老牛头正犹如沸腾的火山口。政变爆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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