赘婿

愤怒的香蕉

历史军事

武朝末年,岁月峥嵘,天下纷乱,金辽相抗,局势动荡,百年屈辱,终于望见结束的第一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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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七八章 骨铮鸣 血燃烧(一)

赘婿 by 愤怒的香蕉

2019-2-1 17:32

  世事不息。
  每时每刻,有些生命如流星般的陨落,而存留于世的,仍要继续他的旅程。
  南下的史进辗转抵达了沃州,相对于一路北上时的心丧若死,与兄弟林冲的重逢成为他这几年一来最为喜悦的一件大事。乱世之中的沉沉浮浮,说起来慷慨激昂的抗金大业,一路之上所见的不过只是悲苦与凄凉的交织而已,生生死死中的浪漫可书者,更多的也只存在于他人的美化里。身处其中,天地都是泥沼。
  唯独与林冲的再见,仍旧有着生气,这位兄弟的生存,乃至于开悟,令人觉得这世间终究还是有一条生路的。
  他接下了为林冲寻找孩子的责任,来到沃州之后,便寻找当的地头蛇、绿林人开始追寻线索。赤峰山未曾内讧前虽然也是当世豪强,但毕竟未曾经营沃州,这番追索费了些时间,待打听到沃州那一夜惊天动地的比斗,史进直要哈哈大笑。林宗吾一生自视甚高,时时宣扬他的武艺天下第一,十余年前寻觅周侗宗师比武而不得,十余年后又在林冲兄弟的枪下败得莫名其妙,也不知他此时是一副怎样的心情和面貌。
  再想想林兄弟的武艺如今这般高强,再见之后即便不图大事,两人学周宗师一般,为天下奔走,结三五义士同道,杀金狗除汉奸,只做眼前力所能及的些许事情,笑傲天下,也是快哉。
  有了这番打算,他心中暂时的平静下来,一面查找那穆安平的下落,一面等待着林冲的返回,顺道也打听那齐家齐傲的行踪。然而随着时间过去,穆安平的下落、林冲的音讯都没有着落,史进心中的不安终究还是聚集起来,纵然强行压下,偶尔也不免再度翻涌,掀起波澜。
  抵达沃州的第六天,仍未能寻找到谭路与穆安平的下落,他估算着以林兄弟的武艺,或者已将东西送到,或者是被人截杀在半路,总之该有些音讯传来。便听得一则消息自北面传来。
  一日前,屯兵北面的王巨云所部忽然朝东南用兵,目标乃是沃州东面的余城,这消息传来,沃州顿时也开始戒严,士兵上城,开始提防对方的偷袭。
  感受到了兵锋将至的肃杀气氛,沃州城内民心开始变得惶惶不安,史进则被这等气氛惊醒过来。
  对于将要发生的事情,他是明白的。
  北面女真人南下的准备已近完成,伪齐的众多势力,对此或多或少都已经知晓。雁门关往南,晋王的地盘名义上仍旧归顺于女真,然而私下里早已与黑旗军串联起来,早已打出抗金旗号的义师王巨云在去年的田虎之乱中也隐见其身影,双方名虽对立,实际上早已私相授受。王巨云的兵锋逼近沃州,绝不可能是要对晋王动手。
  余城方向,那是大儒齐砚的一支旁系宗亲所在。
  风声鹤唳,最后的剑拔弩张、你死我活已经开始。
  他想到许多事情,第二日凌晨,离开了沃州城,开始往南走,一路之上戒严已经开始,离了沃州半日,便骤然听得镇守东南壶关的摩云军已经造反,这摩云军属陆辉、云宗武等人所辖,造反之时生息败露,在壶关一带正打得不可开交。
  再往南走,一路之上所见兵锋纵横,一场大乱似乎正毫无征兆地掀起,不少士绅大族、原本在晋王体系内身居高位者都已被波及进去,军队开出各个城池,在一所所豪族宅邸中肆虐抄家,这些大族中的老弱妇孺皆被抓出来押往城内,城池之中甚至有些人已经开始被斩首示众。
  往日里的晋王体系也有众多的权力斗争,但波及的规模恐怕都不如这次的庞大。
  史进却是心中有数的。
  他自接下那华夏军“小丑”的情报,一路往晋王地盘而来,途中截杀激烈,接应者却并不多见。史进心中便明白,那情报多半是真的,否则南面的一众势力绝不至于如此的狗急跳墙,皆因他们心知肚明,消息一送到,各人的底牌便要揭开,反倒若能将人截杀在半途之中,许多事情还能够事后抵赖。
  但这消息也绝非只有自己手上的一份,以那“小丑”的心机,何至于将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黑旗军北上经营,若说连传个情报都要临时找人,那也真是笑话。
  自己或许只是一个诱饵,诱得暗地里各种心怀鬼胎之人现身,便是那名单上没有的,说不定也会因此露出马脚来。史进对此并无怨言,但如今在晋王地盘中,这巨大的混乱忽然掀起,只能证明田实、楼舒婉、于玉麟等人已经确定了对手,开始发动了。
  林大哥最后将消息送去了哪里……
  此时周围的官道已经封锁,史进一路南下,到了刑州城,他依着过去的约定潜入城中,找到了几名赤峰山的旧部,让他们散出耳目去,帮忙打听——史进当初散去旧部时心灰意冷,若非此次事情紧急,他绝不愿再度拖累这些老部下。
  离开刑州,辗转东行,抵达辽州附近的乐平大营时,于玉麟的大军已经有半数开拨往壶关。乐平城内城外,也是一片肃杀,史进斟酌许久,方才让旧部亮出名头来,去求见此时恰巧来到乐平掌局的楼舒婉。
  不久之后,他就知道林冲的下落了。
  此时的送信人,刚刚葬下。
  秋风呜咽,乐平成**外外,城墙还在加固,这一天,史进感到了巨大的悲哀,那不是常年驰骋战场上的瓦罐不离井边破的悲哀,而是一切都在向黑暗之中沉落的绝望的悲哀,从十余年前周宗师等人飞蛾扑火般开始,这十余年里,他看到的所有美好的东西都在混乱中破灭了,那些抗争的人,曾经并肩作战的人,爱上的人,肩负着过往友谊的人……
  划过十余年的轨迹,林大哥在重逢后的几天里,也终于被那黑暗所吞没了。
  女真南下,黑旗传讯……
  在那还残留血迹的军营之中,史进几乎能够听得到对方最后发出的喊声。李霜友的叛变令人始料未及,如果是自己过来,或许也会深陷其中,但史进也觉得,这样的结局,似乎便是林冲所追寻的。
  他在军营中呆了许久,又去看了林冲的墓地。这天夜里,乐平的城墙上火把通明,工人们还在赶工加固城墙,各种呼喊声中夹杂着惶恐的声音,那名叫楼舒婉的女宰相正在巡视安排着整个工程的进度,不久之后便要赶去下一座城池,她有心再见史进一面,史进也有事拜托对方。
  “……南下的路程上不曾出手援助,还请史英雄见谅。皆因此次传讯真真假假,自称携情报南来的也不止是一人两人,女真谷神同样派出人手混杂其间。其实,我等借机看到了许多深藏的汉奸,女真人又何尝不是在趁此机会让人表态,想要摇摇摆摆的人,因为送下来的这份名单,都没有摇摆的余地了。”
  城墙之上火光明灭,这位身着黑裙表情冷漠的女人看来刚强,只有史进这等武学大家能够看出对方身体上的疲惫,一面走,她一面说着话,话语虽冷,却出奇地有着令人心神平静的力量:“这等时候,在下也不拐弯抹角了,女真的南下迫在眉睫,天下危亡在即,史英雄当年经营赤峰山,如今仍颇有影响力,不知是否愿意留下,与我等并肩作战。我知史英雄心伤好友之死,然而这等时势……还请史英雄见谅。”
  看着对方眼底的疲惫和强韧,史进恍然间觉得,自己当初在赤峰山的经营,似乎不如对方一名女子。赤峰山内讧后,一场火拼,史进被逼得与部众离开,但山上仍有上万人的力量留下,若是得晋王的力量相助,自己夺回赤峰山也不在话下,但这一刻,他终究没有答应下来。
  “若是往常,史某对此事绝不会推辞,然而我这兄弟,此时尚有亲族落入奸人手中,未得营救,史某死不足惜,但无论如何,要将这件事情做到……此次过来,便是请求楼姑娘能够相助一二……”
  史进拱手抱拳,将林冲之事简单地说了一遍。林冲的孩子落在谭路手中,自己一人去找,不啻大海捞针,此时太过紧急,若非如此,以他的性格绝不至于开口求助。至于林冲的仇人齐傲,那是多久杀都行,还是小事了。
  楼舒婉静静地听完,点了点头:“因为名册之事,周围之地恐怕都要乱起来,不瞒史英雄,齐砚一家早已投靠女真,于北地扶植李细枝,在晋王这边,也是此次清理的中心所在,那齐傲若真是齐家旁系,眼下恐怕已经被抓了起来,不久之后便会问斩。至于寻人之事,兵祸在即,恕我无法专门派人为史英雄处理,然而我可以为史英雄准备一条手令,让各地官府权宜配合史英雄查案。这次局势混乱,许多地头蛇、绿林人应该都会被官府抓捕问案,有此手令,史英雄应当能够问到一些情报,如此不知可否。”
  “姑娘大恩大德,史某容后再报。”史进拱手。
  “史英雄送信南下,方是大德,此等举手之劳,楼某心中有愧……”女子也拱了拱手:“今夜还要赶回辽州城,不多说了,他日有缘,希望战场相见。”
  她冷漠的脸上勾出一个微微的笑容,然后告辞离开,周围早有过来报告的官员在等待了。史进看着这奇特的女子离开,又在城墙边上看了看上下忙碌的光景。民夫们拖着巨石,呼喊号子,加固城墙,被组织起来的妇人、小孩亦参与其间,在那呼喊与嘈杂中,人们的脸上,也多有对未知将来的惶恐。十余年前,女真人第一次南下时,类似的景象自己似乎也是看见过的。人们在慌乱中抓住一切机会构筑着防线,十余年来,一切都在沉落,那渺茫的希望,依然渺茫。
  十余年前,周英雄慷慨赴死,十余年后,林大哥与自己重逢后同样的死去了。
  在这十余年间,那巨大的黑暗,从未消褪,终究又要来了。即便迎上去,恐怕也只是又一轮的赴死。
  这样的世道,何时是个尽头?
  世间将大乱了,惦记着寻找林冲的孩子,史进离开乐平再度北上,他知道,不久之后,巨大的漩涡就会将眼前的秩序完全绞碎,自己寻找孩子的可能,便将更加的渺茫了。
  可那又怎么样呢……
  同样的七月。
  相隔数千里外,黑色的旗帜正在起伏的山麓间晃动。西南大小凉山,尼族的聚居地,此时也正处于一片紧张肃杀的气氛之中。
  自六月间黑旗军刘承宗率领八千军队跃出凉山区域,远赴徐州,于武朝镇守西南,与黑旗军有过数度摩擦的武襄军在大将陆桥山的率领下开始压境。七月初,近十万大军兵逼凉山附近金沙江流域,直驱大小凉山之间的腹地黄茅埂,封锁了来去的道路。
  与此同时,在深入凉山腹地的士人李显农等人的策动下,以小凉山莽山尼族为首,有数支尼族大小部落开始了在山中的活跃,他们或者派出勇士,赴黑旗军边境放火、骚扰、刺杀,或者肆虐于黑旗军于山中原本维持的商道附近,袭扰商队或是斩杀落单的黑旗士兵,在一个月的时间里,黑旗原本维持下来的商贸活动已经降低至原本的五成不到。
  位于凉山腹地,集山、和登、布莱三县十四乡稻米方熟,为了保证即将到来的秋收,华夏军在第一时间采取了内缩防御的策略。此时和登三县的居民多属外来,以西北、小苍河、青木寨的成员最多,亦有由中原迁来的士兵家属。已经失去故有家园、背景离乡的人们格外渴望着落地生根,几年时间开垦出了许多的农地,又尽心培育,到得这个秋天,莽山尼族大举来袭,以放火毁田毁屋为目的,杀人倒在其次。周边十四乡的民众聚集起来,组成民兵义勇,与华夏军人一道拱卫田产,大大小小的冲突,时有发生。
  中原北面将至的大乱、南面肆虐的饿鬼、刘豫的“反正”、江南的积极备战与西南局势的骤然紧张、以及此时跃往徐州的八千黑旗……在消息流通并不灵活的如今,能够看清楚众多事情内在关联的人不多。位于凉山以东的梓州府,乃是川北首屈一指的重镇,在川陕四路中,规模仅次于成都,亦是武襄军镇守的核心所在。
  由于武襄军的这一次大规模行动,梓州府的局势也变得紧张,但由于黑旗逆匪的动作不大,城市的治安、商贸并未受到太大影响。涪江凯江两道河流穿城而过,船只来往不息、市集繁茂、车水马龙。城中最热闹的街市、最好的青楼“雁南楼”上灯火通明,这一天,由东面而来的士子、大儒齐聚于此,一面把酒言志,一面交流着有关时局的众多消息与情报,集会之盛,就连梓州当地的众多豪绅、名流也大都过来作陪参与。
  这几年来,在众多人豁出了性命的努力下,对那弑君大逆的剿灭与博弈,终于推进到眼前这刀枪见红的一刻了。
  青楼之上的大堂里,此时与会者中生命最显的一人,是一名三十多岁的中年男人,他样貌俊逸沉稳,郎眉星目,颌下有须,令人见之心折,此时只见他举起酒杯:“眼下之大势,是我等终于截断宁氏大逆往外伸出的手臂与耳目,逆匪虽强,于凉山之中面对着尼族众英豪,恰如壮汉入泥潭,有力不能使。只须我等挟朝堂大义,继续说服尼族众人,逐渐断其所剩手足,绝其粮草根基。则其有力无法使,只能逐渐衰弱、瘦小乃至于饿死。大事未成,我等只得再接再厉,但事情能有今日之进展,我辈之中有一人,绝不可忘记……请诸君举杯,为成茂兄贺!”
  他这番话说出来,众人诺然举杯,皆心服口服地为其口中之人相贺。早先曾在临安拜访过李频的秦征此刻亦在人群之中,举起酒杯,听着那人说话,壮怀激烈。
  “……逆匪强悍势大,不可小觑,如今我等辅佐陆大人出兵,看似找到了逆匪命脉,一一打击、截断,背后不知费了多少心力,不知有多少我辈之中在这其中为那逆匪恶毒谋害。诸位,前方的路并不好走,但龙某在此,与诸君同行,纵然前方是刀山火海,我武朝传承不可断、志气不可夺——”
  言语声声,振聋发聩,前方说话的这人,便是曾亲入和登论战,后又四处奔走,鼓动众多军队打凉山的龙其飞,而他与众人口中所称呼的“成茂”,便是奔走尼族各部,联合当地众人对抗黑旗的大儒李显农。两人原本是凭着一腔热血各自奔走,后来声势渐大,终于成为彼此呼应的士人首领。龙其飞曾经各方劝战未曾奏效,这一次朝堂终于决定出兵,龙其飞将暗暗搜集到的黑旗情报拿出来与武襄军陆桥山合作,终于将黑旗军几年来经营的许多商贸路线一一掐死,而在凉山之中,李显农游说莽山部郎哥首领的成功,也为这次战略,落下关键的一子。
  黑旗军强悍,但毕竟八千精锐已经出击,又到了秋收的关键时刻,平素资源就匮乏的和登三县此刻也只能被动收缩。另一方面,龙其飞也知道陆桥山的武襄军不敢与黑旗军硬碰,但只需武襄军暂时切断黑旗军的商路补给,他自会时常去劝说陆桥山,只要将“将军做下这些事情,黑旗必然不能善了”、“只需打开口子,黑旗也并非不可战胜”的道理不断说下去,相信这位陆将军总有一天会下定与黑旗正面决战的信心。
  这些年来,黑旗军战绩骇人,那魔头宁毅狡计百出,龙其飞与黑旗作对,最初凭的是热血和义愤,走到这一步,黑旗纵然看来呆头呆脑,一子未下,龙其飞却知道,一旦对方反击,后果不会好受。不过,对于眼前的这些人,或是心怀家国的儒家士子,或是满怀激情的豪门子弟,提缰策马、投笔从戎,面对着如此强大的敌人,这些言语的煽动便足以令人热血沸腾。
  只要那山中的敌人能够流下第一滴血,再由这大量的士人慷慨赴难,再让其中的一部分回到京城,请战请命,相信堂堂武朝,会被发动起来的,不会只有这武襄军的十万人,也不会只有眼前的这等景状。只要天下合力,如汪洋大海,这西南的乱匪,必然无法可挡,而一旦能够除去这弑君逆匪,重新竖起脊梁,即便北方女真再来,泱泱武朝千万之民,相信这次亦能有一战之力了……
  他砰的一声,在众人的呼喝中,将酒杯放回桌上,豪迈慨然。
  龙其飞的慷慨并未传得太远。
  夜色如水,相隔梓州百里外的武襄军大营,军帐之中,将军陆桥山正在与山中的来人展开亲切的交谈。
  “……封山之事,尊驾也知道,朝廷上的命令下来了,陆某不能不执行。但是,从眼下来说,陆某是担了很大压力的,朝廷上的命令,可不止是守在小凉山的外头,截了金沙江商路就行了,这几年来,大家都不容易,是不是应该彼此体谅?毕竟,陆某是非常仰慕那位先生的……”
  帐篷之中灯火晦暗,陆桥山身材魁梧,坐在宽敞的太师椅上,微微斜着身子,他的样貌端方,但嘴角上滑总给人微笑可亲的观感,即便是嘴边划过的一道刀疤都不曾将这种观感搅乱。而在对面坐着的是三十多岁带着两撇胡子的平凡男人,男人三十而立,看起来他正处于青年人与中年人的分水岭上:此时的苏文方眉目正气,样貌诚恳,面对着这一军的将领,眼下的他,有着十多年前江宁城中那纨绔子弟绝对想不到的不卑不亢。
  “……整个事情,当然知道陆将军的为难,宁先生也说了,你我双方这几年来在生意上都非常愉快,陆将军的人品,宁先生在山中也是赞不绝口的。不过,自从转移到西南,我华夏军一方,仅仅自保,要说真正站稳脚跟,非常不容易……陆将军也明白,商道的经营,一方面我们希望武朝能够抵挡住女真人的进攻,另一方面,这是我们华夏军的诚意,希望有一天,你我可以并肩抗敌。毕竟,我方以华夏为名,绝不希望再与武朝内讧,亲者痛、仇者快。”
  “宁先生说得有道理啊。”陆桥山连连点头。
  “如今这商道被打断了。”苏文方道:“和登三县,产粮原本就不多,我们出售铁炮,很多时候还是需要外头的粮食运进来,才足够山中生活。这是一定要的,陆将军,你们断了粮道,山中迟早要出问题,宁先生不是三头六臂,他变不出二十万人的口粮来。所以,我们当然希望一切能够和平地解决,但如果不能解决,宁先生说了,他恐怕也只能走下下之策,反正,问题是要解决的。”
  “下下之策?”
  “上兵伐谋。”
  “哦……其下攻城。”陆桥山想了许久,点了点头,然后偏了偏头,脸色变了变:“宁先生威胁我?”
  “岂敢如此……”
  “宁先生威胁我!你威胁我!”陆桥山点着头,磨了磨牙,“没错,你们黑旗厉害,我武襄军十万打不过你们,可是你们岂能如此看我?我陆桥山是个贪生怕死的小人?我好歹十万大军,如今你们的铁炮我们也有……我为宁先生担了这么大的风险,我不说什么,我仰慕宁先生,可是,宁先生看不起我!?”
  他往前探了探身子,目光终于凶戾起来,盯着苏文方,苏文方坐在那里,表情未变,一直微笑望着陆桥山,过得一阵:“你看,陆将军你误会了……”
  “当然是误会了。”陆桥山笑着坐了回去,挥了挥手:“都是误会,陆某也觉得是误会,其实华夏军兵强马壮,我武襄军岂敢与之一战……”
  “陆将军误会了,我出山之时,宁先生与我谈起过这件事,他说,我华夏军打仗,不怕任何人,不过,若是真要与武襄军打起来,恐怕也只是两败俱伤的结果。”苏文方一字一顿说得认真,陆桥山的表情微微愣了愣,随后往前坐了坐:“宁先生说的?”
  “亲口所言。”
  陆桥山显然非常受用,微笑着想了想,然后点了点头:“两败俱伤啊。”
  “我们会尽一切力量解决这次的问题。”苏文方道,“希望陆将军也能帮忙,毕竟,如果和和气气地解决不了,最后,我们也只能选择两败俱伤。”
  “我能帮什么忙啊,尊使,能放的我都放了啊。”
  “一些小忙。”苏文方笑着,不待陆桥山打断,已经说了下去,“我华夏军,眼下已商贸为第一要务,很多事情,签了合同,答应了人家的,有些要运进来,有些要运出去,如今事情变化,新的合同我们暂时不签了,老的却还要履行。陆将军,有几笔生意,您这里照应一下,给个面子,不为过吧?”
  “打住打住打住……”陆桥山伸手,“尊使啊,坦白说,我也想帮忙,希望你们这次的事情大事化小,可是时局不一样了,您知道如今这西南之地,来了多少人,多了多少眼线,那些读书人啊,一个个恨不得立刻夺了我的职,他们亲自指挥大军进山里,然后马革裹尸还。陆某的压力很大,不止是朝廷里的命令,还有这背后的眼睛。这些事情,我一插手,遮不住风的,陆某背不住这背后的千夫所指……战时通敌,抄家灭族啊。”
  “大家都不容易,陆将军,可以商量。”
  陆桥山只是摆手。
  苏文方正色道:“陆将军,你也不用老是推脱,在下说句实在的吧。出山之时,宁先生曾经说过,这场仗,他是真的不想打,理由非常简单,女真人就要来了、他们真的要来了!吃掉莽山部,吃掉你们,真的是两败俱伤,我们希望,把真正的力量放在对抗女真人上,摆平女真,我们之间尚有商量的余地,女真摆平我们,华夏亡国灭种。陆将军,你真想这样?”
  陆桥山双手交握,想了片刻,叹了口气:“我何尝不是这样想,可是啊……摆开说,我的问题,宁先生、尊使你们也都看得到,不如这样……我们仔细地、好好地商量一下,商量个折中的办法,谁也不欺谁,好不好?老实说,我仰慕宁先生的睿智,可是啊,他算计得太厉害啦,你看,我背后这么多的眼睛,朝廷下令让我打你们,我拒而不前,暗地里还帮你们做事,就算是小事……宁先生把它透出去怎么办?”
  苏文方正要说话,陆桥山一伸手:“陆某小人之心、小人之心了。”
  “办法总是能想的。”苏文方道。
  “我也觉得是这样,不过,要找时间,想办法沟通嘛。”陆桥山笑着,随后道:“其实啊,你不知道吧,你我在这里商量事情的时候,梓州府可是热闹得很呢,‘雁南飞’上,龙其飞此时恐怕正在大宴宾朋吧。老实说,这次的事情都是他们闹得,一帮腐儒鼠目寸光!女真人都要打过来了,还是想着内斗!要不然,陆某出消息,黑旗出人,把他们一锅端了算了。哈哈……”
  陆桥山一面说,一面大笑起来,苏文方也笑:“哎,这个就随便他们吧,龙其飞、李显农这些人的事情,宁先生不是不知道,不过他也说了,为了装逼,丧心病狂有什么不对,我们不要这么狭隘……而且,这次的事情,也不是他们搞得起来的……”
  “哦,为了装逼,丧心病狂有什么不对……宁先生说的?”陆桥山问道。
  苏文方点点头。
  “有哲理,有哲理……记下来,记下来。”陆桥山口中念叨着,他离开座位,去到一旁的书桌边上,拿起个小本子,捏了毛笔,开始在上头将这句话给认真记下,苏文方皱了皱眉头,只得跟过去,陆桥山对着这句话赞美了一番,两人为着整件事情又商量了一番,过了一阵,陆桥山才送了苏文方出来。
  这里并非大帐,周围显得偏僻安静,苏文方与陆桥山告辞后转身离去,走出不远,面上已经平静得没有了表情。陆桥山站在那帐篷外,一直微笑挥手,待到苏文方离去好一阵子,帐篷里有人出来,走到他后头,陆桥山的面色也已经肃穆威严起来。
  后方出现的,是陆桥山的幕僚知君浩:“将军觉得,这使者说的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兄长何指?”
  “是指和登三县根基未稳,难以支撑的事情。是故意示弱,还是将真话当假话讲?”
  “宁毅只是凡人,又非神明,凉山道路崎岖,资源匮乏,他不好受,必然是真的。”
  “那将军怎么选?”
  “……知兄,我们面前的黑旗军,在西南一地,好像是雌伏了六年,可是细细算来,小苍河大战,是三年前才彻底结束的。这支军队在北面硬抗百万大军,阵斩完颜娄室、辞不失的战绩,过去不过三四年罢了。龙其飞、李显农这些人,不过是天真妄想的腐儒,以为切断商道,就是挟天下大势压人,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在撩拨什么人,黑旗军与人为善,不过是老虎打了个盹。这人说得对,老虎不会一直打盹的……把黑旗军逼进最坏的结果里,武襄军会被打得粉碎。”
  知君浩在侧面看着陆桥山,陆桥山说着话,低头看着手中的册子。关于他景仰宁毅,偶尔记下宁毅一些奇怪话语的事情,在最顶层的小圈子里有所流传,黑旗与武襄军做生意许久,不少亲近之人便也都知道。不过没有多少人能够明白,自黑旗军在西南落脚的这几年来,陆桥山反反复复地打听与研究宁毅,思考他的想法,推测他的心理,也在一次次殚精竭虑地模仿着与之对阵的情况……
  “如果可能,我不想冲在头上,考虑什么跟黑旗军堆垒的事情。可是,知兄啊……”陆桥山抬起头来,魁梧的身上亦有凶戾与坚定的气息在凝聚。
  “……知兄啊……华夏之名,又岂能被一群这样的逆匪所夺?”
  他的声音不高,然而在这夜色之下,与他相映的,也有那延绵无尽、一眼几乎望不到边的猎猎旌旗,十万大军,狼烟精气,已肃杀如海。
三十二岁生日随笔——笨拙
  卡文了近一个月。
  这一个月里时刻想着复更,但是心绪不对,临近生日的前几天,我信誓旦旦,从今天开始,一定要写出来,攒点存稿,生日发五章。
  然后想,发四章。
  三章……
  昨天一天,写了半章,想想又推翻了,到今天,心想,得,可能一章都没了,好在还是写出来了。快九千字,我本来想要写得更多一点,但临近午夜,最好的情绪已经流失,只适合用来记录一些东西,不太适合用来做情节。
  可以跟大家说的是,生活出现一些问题,不是什么大事,小小的颠簸。最近一个月里,情绪混乱,跟妻子很严肃地吵了两架,虽然目前应该是良性的,但毕竟影响到了我的码字。对我来说这真是一个断更的新理由,不过事实如此,反正我断更原本也没什么可解释的,对吧。
  跟妻子结婚是在一五年的十二月十六日,迄今为止是一年半的时间了。我们的相识说起来很平常,又有些古怪,她跑到我叔叔的店里去买厨具,顾客跟老板各种砍价交锋,我叔叔说你还没结婚吧,给你介绍个对象,打个电话叫我到店里,说人已经到了。我那段时间码字晕头转向,但电话打过来了,不得不礼貌性地去一趟,我跟我妈去了,遇上她跟她妈,双方一番交谈,她就跟我说了两句话。
  啧,长得很漂亮,没什么表情,是个精英女性,泡不上。
  这大概就是第一印象,不过面已经见了,加了微信,出于礼貌,约她看一场电影,看了电影吃饭,后来是她找我吃饭,吃完饭她主动付了钱,后来谈及,她觉得码字的都很穷,应该这样。
  她在电视台上班,就在我家门口,一来二去的就勾搭上了。她很忙,电视台里要加班,电视台外也要加班,说起来,她真正开始让我觉得不错的,恐怕是她一直加班这件事情,我后来才知道,她在这边最好的小区买了一套房子,我们这边房子很便宜,当时三千多块钱一平,她要买一套给父母住,兜里只有两万块钱,就去看房签约。
  然后就是不断的加班,在电视台里她是做技术的,加班做特效,电视台外不断接活,给人做片子,给人组织活动,然后付了首付,交了房子后开始做装修,每一个月把钱砸进去、还上个月的信用卡——她居然搞定了,真是不可思议。
  我记得那段时间,她还去参加公务员考试,打个电话说:“今天去党校培训,你要不要一起来。”我就:“好啊,去陶冶一下节操。”这就是那时的约会。
  那段时间我总是想起二十五岁买房子的时候,我攒够了首付,被个伯伯结了几万块去,后来不还,临到交钱,政策将首付从百分之二十升到百分之三十。我每天在房间里码字,起床之后掉头发,那时候写的是,尤其艰难,我一方面想要多写一点啊,一方面又想千万不能没有质量。哭过好几次。
  我想我捡到了宝。
  我们在一起的初衷——真心诚意的——我想帮她分担这些东西。她的性格要强,又不会讨好领导,电视台里整天加班。我常常去送饭,自从一五年下半年换了领导,日子更难过了,有一天中午,说有领导来视察,电视台总编老黄要求技术部中午留在办公室,吃饭都不让去,我一点多钟拿着吃的送过去,一领导模样的人过来看到了,问:“啊,还没吃饭啊?”后来才知道那就是之前下令不许去吃饭的总编。
  又有一天的晚上,改片子到下班的时间,台长和总编在技术部守着改,他们这样:台长先去吃饭,然后替总编去吃饭,技术人员不许吃饭。
  叫人加班的领导见过,加班不许人吃饭的领导,倒真是奇葩了。
  我一直想让她辞职,就算说养她,那也没什么,不过她不愿意。到了结婚之后,考虑要孩子,台里缺人,让她去守机房,据说有辐射,她终于愿意辞职了,谢天谢地。
  辞职不到一个月,又去了图书馆工作,说图书馆轻松。
  然而图书馆是一些官太太养老的地方。
  于是又成了工作技术人员,进图书馆一个月,帮人写了两篇东西,得了两个莫名其妙的奖,一篇挂了自己的名字,一群在图书馆做了许多年的老员工,让她补足几年的年终总结,因为没什么背景,还总是让人怼。
  真是奇怪的生态环境。
  还有很多事情,但总之,今年终于还是决定离开了,图书馆从一级降到三级,今年连三级都要维持,馆长让她“把工作扛起来”,图书馆里还有个会计老怼她,是一边找她做事一边怼她——你们想象一个会计几年的账没做,等到工作组入住文化部门的时候叫一个进馆半年的新员工去帮忙填账?
  离开了图书馆,又跑去卖花,她的同学在长沙开了个批发部,她又看到了商机。这期间我们去广州旅行了一次,七天的时间,她来了大姨妈,在外面活蹦乱跳的到处跑到处买东西,我订了最好的酒店让她休息,可她休息不下来。逛完广州,还得回去卖花呢。于是吵了一架。
  我也非常累。
  长达一年半甚至更长的时间里,我始终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让她减负,我们不缺钱,虽然我写书的收入比不过一位位知名的大神,可是也足够过上小康的日子了,甚至于背着电脑我可以随时出去旅行,最重要的是我还没有多少合作伙伴,没有必须应酬的人必须参加的饭局。这真是最好过的日子了。我希望她明白,我们什么都不缺了,没有那么多的负担了,买想要的东西,去想去的地方,一年半的时间,我没有一个人出过门——往日里我每年大概都会有几次旅行——我连起点年会都推掉了。
  但是她的心安定不下来。
  可能是我做的还不够,可能是我做的还不对。我也希望能够像小说里,电视上一样,润物无声地等着她某一天忽然能够放下,不那么有紧迫感,至少现在还没有到。
  于是也就吵了几架。
  长久以来,她也有心理上的问题,对于情绪的控制并不成熟,时常为他人的问题生自己的闷气,然后吃不下饭。一米六八,八十斤的体重,快瘦成排骨了。卖花之后遇上的问题是她的母亲,我的岳母,整天说她卖花没意义,还希望她回去公务员体系上班。
  我的岳母也是个奇怪的人,她的心是真的好,可是却是个孩子,为了这样那样的事情上蹿下跳,希望所有人都能按照她的步调办事。我们结婚后的第一个除夕,是在岳父母的房子——就是老婆咬着牙装修好的房子里——过的,家具还没买齐,客厅冷,没有空调,岳父躲在被子里看电视,岳母一边说累,一边上上下下的你要吃什么啊,吃不吃饺子啊,我去弄啊,折腾了一晚上,那时候我觉得,真是个好人。
  妻子上班的时候她每天都要去工作的地方,遇上任何事情都要指手画脚,她喜欢公务员,所以极度鄙视开花店什么的,妻子时常被说得闷闷不乐,有些时候,岳母甚至连每日的三顿都要打电话来指示,午饭做了没,午饭吃了没……昨天吃不下饭,结果我们又吵了一架。我的心情几乎不会被任何其他人干扰,结婚后,也就多了一个人,广州回来卡文一个月,我的情绪也极差,而且充满了挫败感,码字的情绪不到位,因为焦虑而头痛。我就说,一年半的时间了,该做的我也做了,如果你的情绪一直受到各种影响,到最后影响到身体,我该怎么办呢?两个人的生活是不是都不要了?
  该放下的得放下。
  她今天跟太后大人吵了一架,哭着跑回来,太后大人担心她,打电话给我,我就也跟太后大人说了一通,哪有三十岁的人整天连吃饭都要叫的,很多事情我们能自己来。说完之后又怕她被气死了,发信息给岳父问她被气死了没……
  她也真是个好人,社会上很难看到的善心人。
  其实,现实生活中,难相处的岳母多了,许多时候我想想,我的岳母,倒也真的……算不得相处艰难。她真心诚意地关心我们,而且希望我们以六十岁老干部的生活方式来生活……当然,最好我们还是公务员。
  有时候我想,妻子在生活过程中,缺乏成就感。
  她其实很有才华,什么东西都能迅速上手,美术、设计、摄影、插花都能有自己的感悟,但她不善溜须拍马式的交流,兼且情绪管理功力不足,进入社会以来,得到的总是与能力不符。最初从学校毕业,她做游戏设计,甚至有了自己的工作室,二十岁出头就能拿到三万一个月的工资。再之后,她回到望城希望在母亲身边照顾,母亲又赶着让她进到那个官僚的体系里去,她就什么成就感都没有得到了。
  我有时候看着她笨拙惶然地做这做那,想找一条出路。有一段时间她甚至想去做直播,她的微博上多是我的书迷,她开直播讲插花和考试作弊,一共两次,我露了一下脸就离开了。我想她希望她的成功都是自己的成功,她有一段时间想要做服装,拼命想联系广州的制作厂家,又看着自己微博上粉丝的增加,兴致勃勃地跟我说:“现在都是你的粉丝,我把网店开起来,就开始洗粉。”我说你花点钱先做起来,我出钱,第一家店,积累经验也好。
  她又舍不得。
  她喜欢看网络上一个网红的直播,那个网红总是播自己的生活,是个女的,我听了并不喜欢,她说她在看人的生活,我说播得这么流畅,生活都是假的,骗人的。
  那些笨拙的,对着一群书迷播插花,然后看见人越来越少时的直播,是真的。
  那种笨拙多可爱啊。
  对于生活,我们可以说出一万种大道理,将它写进书里,令人信服。
  之于现实,我想我们都在自己的泥沼里笨拙地挣扎前行。
  希望我的妻子能够找到内心的平静。
  希望我的岳母能够明白,各人有各人的生活。
  虽然更可能的是,今天的吵的架,会变成明天的一头狗血。无非是生活罢了。我想,我还是很幸运的。
  我原本不打算写今年的随笔了,因为可能很少有人会在公众的平台上写这些琐碎的生活,尤其它还是真的生活,可后来又想想,挺好的啊,没什么不能说的。这么些年来,我生活中能够倾诉的朋友大多在远方——其实我基本也已经失去了对身边人倾诉的欲望。我还是习惯于将它们写在纸上、电脑上,谁能看到,谁就是我的朋友。我们不都在经历生活吗。
  这是我三十二岁的难题和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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