赘婿

愤怒的香蕉

历史军事

武朝末年,岁月峥嵘,天下纷乱,金辽相抗,局势动荡,百年屈辱,终于望见结束的第一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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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四九章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上)

赘婿 by 愤怒的香蕉

2019-2-1 17:32

  秋收前后,武朝此时的都城临安也发生了许多事情。
  靖平之耻后,南朝的武风开始变得兴盛起来,这一年的武状元式在京城轰轰烈烈地展开,吸引了大量侠士的进京。携着刀剑人们的涌入,令得京城的治安稍稍有些混乱,但侠士们的各种行为也在说书人的口中演化成了种种令人神往的事迹。不久前,京城名妓林素素爱上江湖大侠,令得两名江湖豪客相约城头比斗之事一时间闹得沸沸扬扬,传为了佳话。
  武状元式进行的同时,临安兴盛的文会不甘其后,此时聚集临安的书院各有活动,于临安城内举行了几次大规模的爱国文会,一时间影响轰动。数首名篇出世,慷慨昂然,广为青楼楚馆的女子传唱。
  文武风气的盛行,一时间涤荡了北武时期的颓丧气息,隐隐间,甚至有了一番盛世的风气,至少在文人们的眼中,此时社会的慷慨向上,要远胜于十数年前的歌舞升平了。而随着秋收的开始,京城附近以王喜贵在内的一拨大盗匪人也在官兵的围剿下被抓,随后于京城斩首示众,也大大激励了民心。
  大量的商铺、食肆、作坊都在开起来,临安附近商业的繁华令得这座城市已经以惊人的速度膨胀起来,到得此时,它的繁荣,竟已经超过曾经经营两百年的汴梁了。青楼楚馆中,才子佳人的故事每一天都有传出,朝堂官员们的逸闻趣事,不时的也会成为京城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生机勃勃的氛围里,有一件事情,也夹杂其中,在这段时间内,成为许多人议论的趣闻。
  驸马渠宗慧犯了事情。
  六月底,这位驸马爷游戏花丛时看上了一名北人少女,相欺之时出了些意外,无意间将这少女给弄死了。他身边的走伴跟班们试图消解此事,对方的父母性情刚烈,却不肯罢休,如此这般,事情便成了宗灭门案子,其后被京兆尹查出来,通了天。
  京城之地,各类案件的调查、呈报,自有它的一番规程。如果只是如此简单,下面报上去时,上方一压,或许也不至于扩大。然而驸马办出这种事来,公主心中是怎样一番心情,就实在难说得紧,报上去时,那位长公主勃然大怒,便将驸马下了天牢。渠宗慧的家人本也是南国望族,连忙来求情,一来二往间,事情便传出来了。
  此后,一些令人意外的消息陆续传出,才将整个事态,引去了许多人都意想不到的方向。
  驸马犯下这等滔天大罪,固然可恶,但随着议论的加深,不少人才渐渐知道这位驸马爷所在的处境。如今的长公主殿下性情高傲,素来瞧不起这位驸马,两人成亲十年,公主未有所出,平日里甚至驸马要见上公主一面,都极为艰难。如果说这些还只是夫妻感情不睦的常事,自成亲之日起,公主就从未与驸马同房,至今也未让驸马近身的传言,才委实给这事态重重地加了一把火。
  被招赘为驸马的男人,从成亲之日便被妻子瞧不起,十年的时间未曾同房,以至于这位驸马爷逐渐的自暴自弃,待到他一步步的消沉,公主府方面也是毫不关心,放任自流。如今做下这些事情固是可恨,但在此之外,长公主的作为是否有问题呢,逐渐的,这样的议论在人们口耳之间发酵起来。
  此时虽还不到礼教杀人的时候,但妇道妇德,终究还是有讲究的。渠宗慧的案子渐近定论,没什么可说的了,但长公主的高傲,无疑更有些让人看不过去,文人士子们大摇其头,即便是青楼楚馆的姑娘,说起这事来,也觉得这位公主殿下实在做得有些过了。早些时日长公主以雷霆手段将驸马下狱的行为,眼下自然也无法让人看出大公无私来,反而更像是摆脱一个累赘般的借机杀人。作为一个妻子,这样对自己的丈夫,实在是很不应该的。
  这样的议论之中,格局更大的消息逐渐传来,有关田虎势力的变天,由于刻意的控制还未大规模传开,岳将军于襄阳的二度大胜,捷报连来,炒热了临安的氛围,短时间内,倒是将驸马的八卦压了过去……
  ***
  日光温暖,落叶金黄,当大部分身处临安的人们注意力被北方大捷吸引的时候,已经发生了的事情,不可能就此跳过。皇宫之中,每日里官员、名宿来去,牵涉事情种种,有关于驸马和渠家的,终究在这段时日里占了颇大一部分。这一日,御书房内,作为父亲的叹息,也来来回回地响了几遍。
  “……还好岳卿家的襄阳大胜,将此事的议论抵消了些,但你已经成亲十年的人了,此事于你的名声,终究是不好的……渠家人来来回回地跑了许多遍了,昨天他爷爷过来,跪在地上向朕求情,这都是江宁时的交情了,你成了亲,看不上他,这么些年了,朕也不说了。可是,杀了他,这事情怎么交代怎么说?落在别人眼中,又是怎么一回事?女儿啊,得不了什么好的……”
  背负着双手,皇帝周雍一面叹气,一面谆谆善诱。为帝八载,此时的建朔帝也已颇具威严,褪去了初登帝位时的随意与胡来,但面对着眼前这个已经二十七岁的女儿,他还是觉得操碎了心。
  对面的座位上,周佩的目光平静,也微微的显出些疲惫,就那样听着,到周雍停顿下来,方才低声开口。
  “父皇,杀他是为王法威严。”
  她语调不高,周雍心中又不免叹气。若要老实说起来,周雍平日里对儿子的关心是远胜对女儿的,这中间自然有复杂的原因——为帝之初,周佩被康贤、周萱视为接班人,抗下了成国公主府的担子,周佩性格独立,又有手腕,周雍偶尔想想成国公主府的那一摊子事,再想想自己,便明白自己最好不要乱插手。
  他当王爷时便不是什么端方君子,为人胡来,也没什么责任心,但唯一的好处或许在于还有点自知之明。女儿厉害有主见,懒得见她,到得如今想来,心中又不免内疚。听听,多低多没精神的声音,婚姻不幸福,对于女人来说,也实在是难过。
  对于王法威严什么的,他倒是觉得有些矫情了,挥了挥手。
  “是是是,京兆尹的案子,让他们去判。朕跟你,也只是谈一谈。跟渠家的关系,不要闹得那么僵,毕竟我们上来,他们是帮过忙的嘛。朕骂过他们了,昨日便拍了桌子骂了人,朕跟他们说:为了渠宗慧,你们找过来,朕明白,朕不是不明事理的人,但外面传得沸沸扬扬的是什么南人北人的事情,弄到现在,要抹黑长公主的名声了,这些人,朕是要杀一批的!日他娘!什么东西!”
  周雍模仿着昨日的神态,言辞俱厉,骂了一句,随后才又平复下来:“这些你不用担心,是有别有用心之人,朕为你做主。”
  周佩望着他:“谢谢父皇,但私下里传话而已,掩不住悠悠众口,杀人便不必了。不该杀人。”
  “呃……”周雍想了想,“言官喜欢凑热闹,越凑越热闹,朕总得打上一批。否则,关于公主的流言还真要传得满城风雨了!”
  御书房内安静了片刻,周雍看了看周佩,又道:“至于什么南人北人的事情,女儿啊,父皇多说一句,也不要弄得太激烈了。咱们哪,根基终究在南方,如今虽然做了皇帝,要不偏不倚,终不至于要将南面的这些人都得罪一番。如今的风声不对,岳卿家打下襄阳还在其次,田虎那里,才是真的出了大事,这黑旗要出山,朕总觉得心神不宁。女儿啊,就算将来真要往北打,后方要稳,不稳不行啊。”
  他说了这些,以为对面的女儿会反驳,谁知道周佩点了点头:“父皇说的是,女儿也一直在省思此事,过去几年,还是做错了许多。”
  几年以来,周佩的神情气质愈发雍容平静,此事周雍反倒犯起嘀咕来,也不知道女儿是不是说反话,看了两眼,才连连点头:“哎,我女儿哪有什么错不错的,只是情形……情形不太一样了嘛。这样,渠宗慧便由朕做主,放他一马……”
  周佩抬了抬头,周雍那边望过来,父女俩便对望了片刻,周佩才道:“父皇,此事女儿以为不妥,放过他置那一家人于何地……”
  “女儿啊,这样说便没意思了。”周雍皱了皱眉,“这样,渠宗慧劣迹斑斑,这件事后,朕做主替你休了他,你找个合意的嫁了,如何?你找个合意的,然后告诉父皇,父皇为你再指一次婚,就这样来……”
  周雍絮絮叨叨,周佩静静地望着他,却也不知道该怎么说,这几年来,父女俩的谈话总隔了一层若有似无的隔膜。最主要的原因,还是由于两人的思维根本不在一个层面上。她张了张嘴:“谢过父皇好意,但是……不用了……”
  “父皇为你做主,本身就是应该的。朕当年也是糊涂,对你们这对儿女关心太少,当时想着,君武将来继承王位,无非在江宁当个闲散王爷,你也一样,嫁人后相夫教子……谁知道后来会登基为帝呢,渠宗慧这人,你不喜欢他,当时不知道……”
  为帝八年,周雍想的东西也多了许多,此时说起来,对于女儿婚后不幸福的事情,不免猜测是不是自己关心不够,让别人乱点了鸳鸯谱。父女俩随后又聊了一阵,周佩离开时,周雍脑仁都在痛。女儿归女儿,一个二十七岁上还未有男人的女子脾性古怪,想来真是怪可怜的……
  周佩一路出去,心中却只感到凉意。这些天来,她的精神其实极为疲惫。朝廷南迁后的数年时间,武朝经济以临安为中心,发展迅速,当初南方的豪绅富户们都分了一杯羹,大量逃难而来的北人则往往沦为家奴、乞丐,这样的大潮下,君武试图给难民一条活路,周佩则在背后有意无意地帮忙,说是公平持正,落在别人眼中,却只是帮着北人打南方人罢了。
  这次的反扑突如其来,是所有人都未曾料到的。数年以来周佩执掌偌大的产业,年纪稍大之后性情又变得沉静下来,要说她在外头有什么贤惠温婉的美名,是没可能的,只不过先前别人也不会随意传长公主的什么坏话。谁知道这次因着渠宗慧的由头,流言来得如此凶猛,一个女人强悍泼辣,没有妇德,二十七岁无所出,再加上这次竟还要对自己的丈夫下死手,在别人口中说起来,都是乡下会浸猪笼之类的大罪了。
  犯罪与否可以讲道理,人格上的污名则是另一回事了。千夫所指,无疾而终,周佩纵然聪慧,心理上终究还是个二十余岁的女子,这些时日以来,她的压力之下,难以言述。若非还有些许理智,否则恐怕已抛下整个摊子,躲到无人之处去了。
  她一时间想要凭韧性撑下去,一时间也在反省,天家要做事,终究还是需要人支持的,如今天下隐约又要乱起来,自己与君武,是否真的做错了。两年以来,她再一次在夜里哭醒来——上一次是听说宁毅死讯后的夜晚,那之后,她本以为自己已没有眼泪了。
  终究还是有的。
  无论多么刻骨铭心的人,死者已矣,活着的人还得继续走下去。
  一路出来,还未到宫门,周佩看到君武步伐矫健、风尘仆仆地从那边过来了——大约也是为这件事,从江宁赶回来的——眼见着姐姐,太子眼中的火气才消了些许,笑着过来打了招呼。
  “……渠宗慧的事情,我听说了,我去找父皇分说……天下就要大乱,这些鼠目寸光的家伙还在为了私利斗来斗去,如今竟下作到抹黑皇姐声誉的程度!我饶不了他们!对了,皇姐,你先在这里等等我,我待会出来,再跟你说……”
  说完这些,一帮人便浩浩荡荡地过去了,周佩在附近的御花园中等待了一阵,又见到君武怒气冲冲地回来。他与父亲的交涉大概也没有什么结果,其实平心而论,周雍对于这对子女已经极为偏向,但当皇帝了,总得留几分理智,总不可能真干出什么为着“北人”打“南人”的事情来。
  不过,眼中虽有怒气,君武的精神看起来还没有什么气馁的情绪,他跟周雍吵嚷一顿,大概也只是为了表态。此时找到姐姐,两人一路往城墙那边过去,才能说些交心话。
  “……黑旗沉寂两年,终于出来,我看是要搞大事情了。对田虎这断头一刀啊……金人那边还不知道是什么反应,但是皇姐,你知道,刘豫那边是什么反应吗……”
  君武的言语兴奋,周佩却仍旧显得平静:“探子说,刘豫又疯了。”
  “没错,黑旗,嘿嘿……早几年就把刘豫给逼疯了,这次听说黑旗的消息,吓得半夜里起来,拿着根棍子在皇宫里跑,见人就打。对了对了,还有襄阳城外的那场,皇姐你知道了吧。黑旗的人杀了陆陀……”
  一面说,两人一面登上了皇宫的城墙。
  “他们带了突火枪,突火枪更好用了。”周佩望着他,目光微带苦涩,道,“但……黑旗的终究是黑旗的。君武,你不该如此高兴。”
  “哈。”君武干干地笑了笑,他目光望了望姐姐,心中想着事情,两人往前方走了一段,君武口中随便说了些闲话,终于还是停了下来。
  “姐。”他说道,“师父还活着。”
  “……啊?”周佩走出了两步,才从那边回过头来,她一身牙白色衣裙,如月亮般的脸庞显得素净又雍容,用手指挡住耳际的一缕头发,澄净的目光却在瞬间变得微微有些空洞了。
  君武于是重复了一遍。
  “宁立恒……宁立恒还活着……”他道,“……岳将军见到了他。”
  秋风抚动了裙摆与发丝,从这高高的城墙往下望去,这世界车水马龙、人影来去,风里有远远的声音。秋天的阳光温暖,临安满城,都是飘飞的落叶……
第七五〇章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下)
  西南多山。
  秋天里,黄绿相间的山势在明媚的阳光下重重叠叠地往远处延伸,偶尔走过山道,便让人感到心旷神怡。相对于西北的贫瘠,西南是鲜艳而多彩的,只是整个交通,比之西北的荒山,更显得不发达。
  山水相接之中,偶尔亦有三三两两的村寨,看来原始的密林间,崎岖的小道掩在杂草土石中,少数发达的地方才有驿站,负责运输的马队年年月月的踏过这些崎岖的道路,穿过少数民族聚居的山岭,连接中原与西南荒地的贸易,便是原始的茶马古道。
  这里是西南夷世代所居的故乡。
  所谓西南夷,其自称为“尼”族,古代汉语中发音为夷,后世因其有蛮夷的贬义,改了名字,便是彝族。当然,在武朝的此时,对于这些生活在西南群山中的人们,一般还是会被称为西南夷,他们身材高大、高鼻深目、肤色古铜,性格强悍,乃是古代氐羌南迁的后裔。一个一个村寨间,此时推行的还是严格的奴隶制度,互相之间时常也会爆发厮杀,大寨吞并小寨的事情,并不鲜见。
  武朝的两百年间,在这边开放了商道,与大理互市,也一直争夺着凉山一带彝族的归属。两百年的互市令得部分汉人、少数民族进入此地,也开辟了数处汉人居住或是混居的小城镇,亦有部分重罪犯人被发配于这凶险的群山之中。
  及至景翰年过去,建朔年间,这边爆发了大大小小的数次争端,一面黑旗在这个过程中悄然进入此地,建朔三、四年间,凉山一带相继有布莱、和登、集山三座小县城宣布起义——都是县令单方面宣布,而后军队陆续进入,压下了反抗。
  这些从西北撤下来的士兵大多风尘仆仆、行装破旧,在强行军的千里跋涉下身形消瘦。最初的时候,附近的知府还是组织了一定的军队试图进行剿灭,然后……也就没有然后了。
  更多的军队陆续而来,更多的问题自然也陆续而来,与周围的尼族的摩擦,几次大战,维持商道和建设的艰难……
  ************
  风声忽起,她从睡眠中醒来,窗外有微曦的光芒,树叶的轮廓在风里微微晃动,已是清晨了。
  鸡鸣声远远传来。
  院子里已经有人走动,她坐起来披上衣服,深吸了一口气,收拾迷糊的思绪。回忆起昨夜的梦,依稀是这几年来发生的事情。
  或许是因为这些时日里外头传来的消息令山中震动,也令她稍稍有些触动吧。
  这一年,名叫苏檀儿的女人三十四岁。由于资源的匮乏,外界对女子的看法以富态为美,但她的身形明显消瘦,恐怕是算不得美人了。在和登县的五年,苏檀儿给人的观感是决然而锐利的。瓜子脸,目光坦率而有神,习惯穿黑色衣裙,即便大风大雨,也能提着裙裾在崎岖的山路上、泥泞里跑,后两年,西北战局落下,宁毅的死讯传来,她便成了不折不扣的黑寡妇,对于周边的一切都显得冷漠、然而坚决,定下来的规矩绝不更改,这期间,就算是周边思维最“正统”的讨逆官员,也没敢往凉山发兵。双方维持着暗地里的交锋、经济上的博弈和封锁,俨如冷战。
  她一直维持着这种形象。
  起床穿衣,外头人声渐响,看来也已经忙碌起来,那是年纪稍大的几个孩子被催促着起床晨练了。也有开口打招呼的声音,不久前才回来的娟儿端了水盆进来。苏檀儿笑了笑:“你不必做这些。”
  “只是顺手。”娟儿道。
  当初的三个贴身丫鬟,都是为了处理手边的生意而培养,后来也都是得力的左膀右臂。宁毅接手密侦司后,她们介入的范围过广,檀儿希望杏儿、娟儿也能被宁毅纳为妾室,虽是大户人家笼络人心的手腕,但杏儿、娟儿对宁毅也并非全无情愫,只是宁毅并不赞同,后来各种事情太多,这事便耽搁下来。
  小苍河三年大战期间,杏儿与一位黑旗军军官渐生情愫,终于走到一起。娟儿则始终沉默,待到此后两载,宁毅隐居起来,由于完颜希尹并未放弃对宁毅的寻找,凉山范围内,金国奸细与黑旗反谍人员有过数度交锋,檀儿等人,轻易不便去宁毅身边相见,这期间,陪在宁毅身边的便是娟儿,照顾起居,处理各种联络细务。于私人之事虽未有过多提起,但大抵也已彼此心照。
  一家子人,原本只是江宁的商户,成亲之后,也只想要安安稳稳的过日子,谁知此后卷入战争,回想起来,竟已十年之久。这十年的前半段,苏檀儿看着宁毅做事,为他担心,后半段,苏檀儿坐镇和登,战战兢兢地看着三个县城逐渐站稳,在风雨飘摇中发展起来。偶尔午夜梦回,她也会想,若是当初未有造反,未有管这天下之事,她或许也能陪着自己的丈夫,在最好的岁月里安安稳稳地一年过一年——她也是女人,也会想自家的汉子,会想要在晚上能够抱着他的身体入眠……
  但她一次也未曾说过。
  这些年来,她也看到了在战争中死去的、受苦的人们,面对战火的恐惧,拖家带口的逃难、惶惶不可终日……那些英勇的人,面对着敌人勇敢地冲上去,化作倒在血泊中的尸体……还有最初来到这边时,物资的匮乏,她也只是陪着红提、西瓜等人吃糠咽菜……独善其身,或许可以惶恐地过一辈子,然而,对这些东西,那便只能一直看着……
  秋日渐深,出门时晨风带着些许凉意。小小的院子,住的是她们的一家人,红提出了门,大概就在院外不远,小婵在厨房帮着做早餐,元宝儿同学大概还在睡懒觉,她的女儿,五岁的宁珂已经起来,现在正热心地出入厨房,帮忙递柴火、拿东西,云竹跟在她后头,提防她乱跑摔跤。
  眼见檀儿从房间里出来,小宁珂“啊”了一声,然后跑去找了个盆子,到厨房的水缸边吃力地开始舀水,云竹苦恼地跟在后头:“干什么干什么……”
  “大娘起来了,给大娘洗脸。”
  “哗”的一瓢水倒进脸盆,云竹蹲在旁边,有些苦恼地回头看檀儿,檀儿连忙过去:“小珂真懂事,不过大娘已经洗过脸了……”
  “啊?洗过了……”站在那儿的宁珂双手拿着瓢,眨着眼睛看她。
  “嗯,不过大娘要一杯温水刷牙。”
  “哦!”
  小女孩连忙点头,随后又是云竹等人慌慌张张地看着她去碰旁边那锅开水时的慌乱。
  家中几个孩子性情各异,却要数锦儿的这个孩子最为纯真讨喜,也最为奇特。她对什么事情都热心,自记事时起便闲不住。见人渴了要帮忙拿水,见人饿了要将自己的米饭分一半,鸟儿掉下了巢,她会在树下急得跳来跳去,就连蜗牛往前爬,她也忍不住想要去搭把手。为着这件事锦儿愁得不行,说她将来是丫鬟命。众人便打趣,说不定锦儿小时候也是这副样子,不过锦儿多半会在想一会后一脸嫌弃地否认。
  如此这般地闹腾了一阵,洗漱过后,离开了院子,天边已经吐出光芒来,黄色的银杏树在晨风里摇晃。不远处是看着一帮孩子晨练的红提姐,孩子大大小小的几十人,沿着前方山麓边的瞭望台奔跑过去,自家的宁曦、宁忌等人也在其中,年纪较小的宁河则在旁边蹦蹦跳跳地做简单的舒展。
  宁静的晨光时刻,位于山间的和登县已经苏醒过来了,层层叠叠的房舍参差于山坡上、林木中、溪流边,由于军人的参与,晨练的规模在山麓的一侧显得声势浩大,不时有慷慨的歌声传来。
  布莱、和登、集山三个县城中,和登是行政中枢。沿着山麓往下,黑旗——或者说宁毅势力——的几个核心组成都聚集于此,负责战略层面的总参谋部,负责统筹全局,由竹记演化而来,对内负责思想问题的是总政治部,对外谍报、渗透、传递各种消息的,是总情报部,在另一边,有商业部、工程部,加上独立于布莱的军部,算是目前组成黑旗最重要的六部。
  当然,布莱、和登、集山的三县联合,并非是目前黑旗军的总体面貌,在三县之外,黑旗的真正屯兵之所,乃是吐蕃与大理交界处的达央部,这个部落早年与霸刀刘大彪有旧,他们所居之地守着一片铁矿,长年与外界保持零碎的通商。这些年,达央部人丁稀少,常受其余吐蕃部落的压制,黑旗南下,将大量老兵、精锐连同吸收进来,经过思想改造的精兵囤积于此,一方面威慑大理,另一方面,与吐蕃部落、以及投靠吐蕃藩王的郭药师怨军残部,也有过数度摩擦。
  布、和、集三县所在,一方面是为了分隔那些在小苍河大战后投降的部队,使他们在接受足够的思想改造前不至于对黑旗军内部造成影响,另一方面,沿河而建的集山县位于大理与武朝的交易枢纽。布莱大量屯兵、训练,和登为政治中心,集山便是商业枢纽。
  大理是个相对温吞而又忠实的国家,常年亲近武朝,对于黑旗这样的弑君叛逆极为反感,他们是不愿意与黑旗通商的。不过黑旗渗入大理,首先下手的是大理的部分贵族阶层,又或是各种偏门势力,山寨、马匪,用于交易的资源,便是铁炮、火器等物。
  商人逐利,无所不用其极,其实达央、布和集三县都处于资源匮乏之中,被宁毅教出来的这批行商丧心病狂、什么都卖。此时大理的政权软弱,在位的段氏实际上比不过掌握实权的外戚高家,黑旗寻到段家的弱势亲贵、又或是高家的败类,先签下各类纸上契约。待到通商开始,皇族发现、震怒后,黑旗的使者已不再理会皇权。
  “我们只认契约。”
  “要么按约定来,要么一起死。”
  大理一方自然不会接受威胁,但此时的黑旗也是在刀锋上挣扎。刚从小苍河前线撤下来的百战精锐突入大理境内,同时,渗入大理城内的行动部队发起袭击,猝不及防的情况下,拿下了七名段氏和高家宗亲子弟,各方面的游说也早已展开。
  生意的利害关系还在其次,然而黑旗抵御女真,刚刚从北面退下,不认契约,黑旗要死,那就玉石俱焚。
  这一份约定最终是艰难地谈成的,黑旗完好无缺地释放人质、退兵,对大理的每一分伤亡交付赔偿金,做出道歉,同时,不再追究己方的人员损失。以此换来了大理对集山边贸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同时也默认了只认契约的规矩。
  有了第一个缺口,接下来虽然仍旧艰难,但总是有一条出路了。大理虽然无心去惹这帮北方而来的疯子,却可以卡住国内的人,原则上不许他们与黑旗继续往来行商,不过,能够被外戚把持朝政的国家,对于地方又怎么可能拥有强大的约束力。
  两百年来,大理与武朝虽然一直有边贸,但这些贸易的主动权始终牢牢掌控在武朝手中,甚至于大理国向武朝上书,请求册封“大理国王”头衔的请求,都曾被武朝数度驳回。这样的情况下,僧多粥少,边贸不可能满足所有人的利益,可谁不想过好日子呢?在黑旗的游说下,不少人其实都动了心。
  与大理来往的同时,对武朝一方的渗透,也每时每刻都在进行。武朝人或许宁愿饿死也不愿意与黑旗做买卖,然而面对强敌女真,谁又会没有忧患意识?
  中原的沦陷,使得一部分的军队已经在巨大的危机下获得了利益,这些军队良莠不齐,以至于太子府生产的火器首先只能提供给背嵬军、韩世忠等直系部队,这样的情况下,与女真人在小苍河干了三年的黑旗军的火器,对于他们是最具诱惑力的东西。
  由此以来,在封锁黑旗的原则下,大量被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走私马队出现了,这些队伍按照约定带来集山指定的东西,换回数门铁炮、配以弹药,一路跋涉回到军队所在地,军队原则上只收买铁炮,不问来路,实际上又怎么可能不暗中保护自己的利益?
  这双向的贸易,在起步之时,极为艰难,许多黑旗精锐在其中牺牲了,如同在大理行动中死去的一般,黑旗无法复仇,即便是苏檀儿,也只能去到死者的灵前,施以跪拜。将近五年的时间,集山逐渐建立起“契约高于一切”的信誉,在这一两年,才真正站稳脚跟,将影响力辐射出去,成为与秦绍谦坐镇的达央、陈凡坐镇的蓝寰侗遥向呼应的核心据点。
  五年的时间,苏檀儿坐镇和登,经历的还不止是商道的问题,虽然宁毅遥控解决了许多宏观上的问题,然而细部上的运筹,便足以耗尽一个人的心力。人的相处、新部门的运作、与当地人的往来、与尼族谈判、各种建设筹划。五年的时间,檀儿与身边的许多人未曾停下来,她也已经有三年多的时间,未曾见过自己的丈夫了。
  北地田虎的事情前些天传了回来,在布莱、和登、集山等地掀起了狂澜,自宁毅“疑似”死后,黑旗沉寂两年,虽然军队中的思想建设一直在进行,但心中犯嘀咕,又或是憋着一口闷气的人,始终不少。这一次黑旗的出手,轻松干翻田虎,所有人都与有荣焉,也有部分人明白,宁先生的死讯是真是假,或许也到了揭晓的边缘了……
  檀儿自然知道更多。
  她站在山上往下看,嘴角噙着一丝笑意,那是充满了活力的小城市,各种树的叶子金黄翻飞,鸟儿鸣啭在天空中。
  他们认识的时候,她十八岁,以为自己成熟了,心中老了,以充满礼貌的态度对待着他,不曾想过,后来会发生那样多的事情。
  在和登殚精竭虑的五年,她不曾抱怨什么,只是心中想起,会有微微的叹息。
  你要回来了,我却不好看了啊。
  辜负了好时光……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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